他們吃過左宗棠的大虧,知道他是雄師。一頭獅子領着一群羊,個個是獅子;而一群獅子被一頭羊領着,個個就成了羊。
英國人鬆了一口氣。英國領事在上海租界公園豎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左宗棠下令侍衛將其立即搗毀並沒收公園,逮捕人犯。端坐在八抬綠呢大轎中的左宗棠,身穿黃馬褂,頭戴三角化翎,手執鵝扇,面容飽滿,威嚴無比。只要他進入租界,租界當局立馬換上中國龍旗,外國兵警執鞭清道。
但現在,左宗棠死了。俄國人鬆了一口氣。左宗棠用兵車運着棺木,將肅州行營前移幾百公里至哈密,「壯士長歌,不復以出塞為苦,」準備與俄軍決一死戰,終於把他們從新疆趕走,把他們侵佔的伊利收回。左宗棠一死,中國少了一個硬骨頭。
李鴻章鬆了一口氣。一個月前,他在天津與法國簽訂《中法會訂越南條約》,這是中國軍隊在戰場上取得重大勝利之後,莫名其妙地簽訂的一個地地道道的喪權辱國條約,是世界外交史上空前絶後的奇聞。左宗棠領銜反對,指斥李鴻章誤盡蒼生,將落個千古罵名。全國輿論嘩然,群情激憤,弄得李二先生狼狽不堪。
李鴻章決定拿左宗棠的下屬開刀,殺鷄給猴看,指使親信潘鼎新、劉銘傳等陷害「恪靖定邊軍」首領王德榜等人,將他們充軍流放。左宗棠上書鳴冤,眼看就要翻過案來,但現在左宗棠死了。好了,一了百了,主戰派的旗幟倒了……
死,對於死者來說,是結束。但對活着的人,是一種絶望的痛苦。大清的中興重臣一個接一個地死了,茫茫九州,哪裡還聽得到復興的吶喊?大清氣數盡矣。
二
左宗棠是時代造就的英雄。那是一個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時代,一個人心浮躁、動盪不安的時代,一個注定要出英雄的時代。那時的大清,已沒有了指點江山的豪情,沒有了秋風掃落葉的霸氣,像一個垂暮的老人,靠藥物在維持生命。
左宗棠出生於清嘉慶十七年
1812年,字季高,湖南湘陰人。
4歲時,隨祖父在家中梧塘書塾讀書,
6歲開始攻讀《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
9歲開始學作八股文。道光六年
1826年。
15歲的左宗棠參加湘陰縣試,名列第一。
次年應長沙府試,取中第二名。道光九年,左宗棠
18歲,開始讀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和齊南的《水道提綱》,這些經世致用之學,為他日後的成功奠定了知識基礎。
道光十二年,左宗棠以監生身份參加湖南鄉試,中第十八名。此後
6年間,三次赴京會試,均未考中。空洞枯澀的八股文碾碎了左宗棠的夢想。他後來說:「讀書當為經世之用,科名特進身階耳。
」進身無階,壯志難伸,左宗棠的心情是複雜、迷離的。他決定不再參加會試,何必像范進一樣在考試路上耗盡生命?從此「絶意仕進」,自號「鄉上農人」,打算「長為農夫沒世」。
但這不是在悲觀中沉淪,而是要尋找新的報國途徑。
23歲結婚時,左宗棠就在新房自寫一副對聯:
身無半文,心憂天下;
讀破萬卷,神交古人。
氣吞山河的宣言,是自勉,也是他一生的寫照。
1838年,左宗棠赴南京,謁見赫赫有名的老鄉陶澍。陶澍是連任了十多年的兩江總督,是當時經世致用之學的代表人物。此前,他們有過一段緣分。
那是一年前的春天,陶澍回老家安化省親。途徑醴陵,下榻的公館門上的一副對聯讓他怦然心動:
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
這副對聯,表達了故鄉人對陶澍的敬仰之情,又道出了陶澍一生最為得意的一段經歷。走進公館,迎面是一副山水畫,上有兩句小詩:一縣好山為公立,兩度綠水俟君清。
小小醴陵,居然有我的知己!這位花甲之年的封疆大吏,當即提出要見見這詩文作者。
左宗棠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時任綠江書院院長。陶澍推遲行期,與素昧平生的左宗棠徹夜長談,共議時政。這是兩代人的聚首,這夜晚不熄的燭光,照亮了沉沉史書。歷史學家把左陶結緣稱做「以詩拜師」:左宗棠提出要做陶澍的學生,陶公愛才,欣然應允。
後來,左宗棠雖然于國家民族之貢獻在陶公之上,但出自陶公門下,他畢生引以自豪。祖國山河,原本是一代又一代人打理出來的。
左宗棠來到南京,這個落魄的窮舉人,做了兩江總督府的四品幕僚。陶澍甚至以一代名人之尊,提出與左家結秦晉之好,將年僅
5歲的唯一兒子陶桄,許給左宗棠為女婿,表明他對左氏才學與人品的器重。左宗棠正是由此開始接觸軍國要務,開始瞭解夷人的船堅炮利與世界大勢。
左宗棠初試鋒芒,以至十年後的
1849年秋天,民族英雄林則徐途徑長沙,指名要見當時在老家隱居讀書的左宗棠。
去見林則徐是在夜裡。
37歲的左宗棠行色匆匆,心情激動,一腳踏空,落入湘江水中。林則徐笑曰:「這就是你的見面禮?」
林則徐在虎門點燃抗英的烈火,被道光皇帝「發往伊犁效力贖罪」。一晃幾年,大漠的風沙沒有消磨他一心為國的壯志。這次朝廷下了赦令,批准他由新疆回歸故里,沿途各地把他當作凱旋的英雄。現在,林則徐見了左宗棠,眼睛頓時一亮,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可以託付大事的人找到了。
他將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資料和繪製的地圖全部交給左宗棠,說:「吾老矣,空有禦俄之志,終無成就之日。數年來留心人才,欲將此重任託付!」
年逾花甲的林則徐是用滴血的心說這段話的,好比臨終託孤。臨別,林則徐以一聯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