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馬先是被天祥盯出一陣寒顫,接着又被他的回答激得惱羞成怒,無奈辭拙,找不出話來反駁。試想,大草原的馬背上摔打出來的將軍,總共才讀過幾行書,論說理,哪裡是江南士子的對手。何況他今天面臨的又是徹底陌生的語言和行為系統!阿合馬沒了轍,只好拋出撒手鐧:
「老子不跟你鬥嘴皮。你要曉得,你的性命,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
這又顯出了阿合馬的淺陋。像文天祥這樣的一代奇男,是殺頭所能嚇趴的嗎?!豈不知「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歸!”文天祥固然無法預見,七百年後有個叫毛澤東的,把太史公司馬遷「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箴言,定音為人品人格的最高層次。不過,他在縲紲之中,倒是常拿了這幾句詩勉勵自己:「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一死鴻毛或泰山,之輕之重安所處!」
天祥聽罷阿合馬的恫嚇,果然昂首挺胸,一臉不屑:「要殺便殺,說什麼捏在你的掌心不掌心!」
消息反饋給忽必烈。這位元朝的開山始祖,眼見誘導不成,威逼也無效,但他仍不死心。這就見出了他的目力,一代政治家的戰略巨眼,同時也折射出一個饒有深意的現象:在人類的發展史上,權力的高地,往往是那些敵對派別的首領,也就是對峙的雙峰,才更為瞭解,更為識得對方的價值。
忽必烈們心生一計,下令將文天祥銬上長枷,送入兵馬司囚禁。
為了耗蝕文天祥的鋭氣,消磨他的精神,還規定不准帶一仆一役,日常做飯、燒茶、洗衣,乃至打掃園林,都要他自己動手。
一月後,他們估計文天祥肯定經受不了這番折辱,想必已經回心轉意,於是讓丞相孛羅親自出馬,伺機渡文天祥投誠。
歷史記載這一日天寒地凍,漫空飛雪。文天祥隨獄卒來到樞密院,他看到孛羅之外,還有平章張弘范,另有院判、簽院多人。天祥往廳堂中央一站,草草行了個長揖。通事
翻譯喝道:
「跪下!」
天祥略一擺手:「你們北人講究下跪,我們南人講究作揖。我是南人,自然只行南禮。」
孛羅聽通事譯完,氣得亂髭倒豎。他吸取了阿合馬的教訓,決定先來個下馬威。於是喝令將文天祥強行按跪。幾名侍衛一擁而上,又拖又拽又按又壓,強迫文天祥屈膝。
奈何強按不是真跪,天祥仍奮力抬起頭,雙目射出凜凜的威光。
孛羅冷笑:「文天祥,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呀?」
「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將相,因國破而遭殺身之禍的,哪一代沒有?”天祥亢聲說,“我今日忠於大宋王朝,淪為階下囚,只求速死。」
孛羅追問:「就這些,再沒別的了嗎?」
天祥正色:「我是宋朝宰相,國破,論職務唯有一死,戰敗被俘,按法律也唯有一死,還有什麼其它可講的!」
「你說天下事有興有廢,我問你,從盤古到咱今天,一共有過多少帝王呀?」孛羅搖晃腦瓜,擺出一副蠻有學問的樣子。
「莫名其妙!”天祥露出無限蔑視,“一部煌煌十七史,你讓我從哪裡說起呀?我今天又不是來赴博學宏詞科,哪有工夫陪你閒扯!」
孛羅這才想到有點文不對題。但他是丞相,且負有勸降重任,所以不得不強自鎮定。隨後又挖空心思,多方詰難,企圖從根本上摧毀文天祥的自尊,以便乘隙誘歸。也真是,整個江山都已姓元不姓宋了,你一個文天祥,還倔強個什麼?這當口,只要文天祥的膝蓋稍微那麼一彎,立馬就可以獲得高官厚祿。
奈何,奈何他的膝蓋天生就不會向敵人彎曲。「亦知戛戛楚囚難,無奈天生一寸丹!」「忠肝義膽不可狀,要與人間留好樣!」文天祥打定主意就是誓死不降。孛羅忍受不了這種刺激,終於又歸於了阿合馬一路。他站起身,一掌掃落案上的杯盞,歇斯底里地狂吼:
「文天祥!你一味想死,我偏不叫你就死!我要囚禁你,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天祥哈哈一笑,從留夢炎到趙顯到阿合馬到孛羅,已足以讓他看出元朝統治者的黔驢技窮。他仰得一仰頭,運氣丹田,聲震屋瓦:
「文某取義而死,死且不懼,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樣?」
三
漫長的囚禁生涯開始了。
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是人類的一場災難。一個死去七百年猶然光芒四射的人物,一個再過七百年將依然如鑽石般璀璨的人物,當年,他生命的巔峰狀態,卻是被狹小的土牢所扼殺,窒息。且慢,正是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又是人類的一大驕傲。迄南宋以來,不,迄有史以來,東方愛國主義聖壇上一副最具典型價值的人格,恰恰是在元大都兵馬司的煉獄裡豐盈,完滿。
說到文天祥的崇高人格,我們不能不想到那些撼天地、懾鬼神的詩篇。請允許我在此將筆稍微拐一下。縱觀世界文學史,最為悲壯、高亢的詩文,往往是在人生最激烈、慘痛的漩渦裡分娩。因為寫它的不是筆,是生命的孤注一擲。
這方面,中國的例子讀者都很熟悉,就不舉了。國外太大,姑且畫一個小圈子,限定在文天祥同一時代。我想到意大利的世界級詩人但丁,他那在歐洲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神曲》,便是在流亡生活裡苦難的階段孕育。圈子還可以再畫小,比如威尼斯旅行家,僅僅早文天祥四年到達燕京的馬可‧波羅,日後也是在熱那亞的監獄裡,口述他那部蜚聲世界的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