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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避開莊子的人格不談。在先秦,我認為主要有五種人格理想:墨子的苦行俠人格,赴湯蹈火,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楊朱的貴我人格,絶對自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的大丈夫人格,鋒芒畢露,正義在胸;荀子的君子式人格,平和公正,循規蹈矩;再—種便是莊子式的人格了:獨來獨注,不吝去留,若垂天之雲,悠悠住來聚散,在一種遠離的姿態中顯出格外的美麗與灑脫。雖然後來荀子式的人格遍佈天下,那種帶有老人和婦人特徵的思維方式及性格幾成民族性格,我依然敬仰墨子尊重楊朱,佩服孟軻而心儀莊周。沒有人願意為天下自苦如墨子,也沒有人敢於為個人自私如楊朱,更沒有人敢在專制的社會裡學孟夫子,學莊子的遁世無悶也極難。
正因為這樣,才顯得鳳毛鱗角.才顯出大勇氣、大人格、大精神。這裡不談別人,只談莊周,當莊子唱着:「一而不黨」的調子從我們身邊掉臂而過時,我們不能不感到「於我心有慼慼焉」。他是在瓦解鐵板一塊舉手措足都強求一律的政治。況且我們在人群之中感到多少孔子所津津樂道的「恕」了呢‧孔孟都講德、行,但這種建立在人群中的德行,不是往往「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麼‧不是有很多人為他的高尚的道德而付出代價,更有一些人又大獲其卑鄙的好處麼‧我倒並個是反對人群,但人群中如不給個人以選擇自己行為與思想的自由,這人群就不值得留戀,還不如「一而不黨」,沒麻煩。
孔子講「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裡麵包含着一個很重要的潛台詞,那就是他認為人性是一致的.有共同的趨鶩與規避,因而也就可能有一種大家共同接受的標準原則來統一人們的追求和幸福感。於是「禮」就出現了,它既像它所許諾的那樣,足對人群幸福的保障,也是對異端進行起訴和懲
罰的根據。這便使得儒家文化有—種根深蒂固的專制意味。莊子呢‧他對此冷笑:怎麼能斷定你厭惡的不正好是我希求的呢‧怎麼能斷定你希求的不正好是我厭惡的呢‧我與你既然是不同的個體,為什麼不能有不同的個性與趣味呢?
為什麼不能有不同的思想與志向呢‧憑什麼一定要統一它們呢‧統一它們到底是為了誰的利益呢‧有足夠的道德依據嗎‧天下有不易的人人喜愛的「正味」「正色」「正處」嗎?在《齊物論》中,他證明的就是萬物的差異性與不完美性,從而論證世間萬物的平等並存關係,杏定了儒家的”禮”,他真個足專制政治與專制思想的死對頭.又是難以制服的對手,他遊蕩江湖,我行我素,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在歷史的擂台上飄然落定,使腐儒不寒而慄。
如果儒家堅持要求個人削平個性.適應社會,認為完美的個性就是無我地奉獻給社會;那麼莊子則要求社會適應個人。他堅定不移地認為,假如一個社會足道德的、合理的、正義的.是生機勃勃的而不是僵死的,那麼這個社會就必須儘可能地為個體提供自由與發展的條件。同佯,個體能否感到自由與幸福,能否有充分的權力表明自已的思想與意願而不受到暴虐,是這個社會存在的最終道德歷史依據;莊子就在他鄉下的土屋中一廂情願地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地炮製出這一套反對「城巾規則」的綱領。他是自由個體經營者,當然反對井田制,未開阡陌之前的隨意種植與收穫很和他的心意。
但他的這些天才的漫無王法的綱領,使得宣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專制君王大為氣餒與不安.也得儒家的衛道者們在歷史的每—時期都對此勞神竭慮又無可奈何,甚至在開明的唐朝,不也有韓愈反對他麼?要求「文以載道」並且不憚為師以便「傳道授業解惑」的韓老師,在排斥佛老時的專製麵孔以及那種真理在握的自我感覺就很讓人反感。
五
但是,莊子留戀的已經失去,他所嚮往的又遲遲不能到來。諾瓦利斯說,哲學就是懷着永恆的鄉愁尋找家園。從莊子那裡,我們知道了這種致命的鄉愁與致命的尋找,他的哲學就是對失去的家園的懷念。而他自己.也在時時眺望着故
鄉,計算着回歸的日子。人間的世界不過是逆旅,而這世界又是多麼的貧乏、混亂,無詩意無色彩呵!所以,當他的老妻死了時,他擊缶而歌,送她回到「故鄉」。現在,寄寓土屋的旅人只他一個了,他可能更加自由,但也更加無聊與落拓了。「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你已返回故鄉了,而我還要寄寓人形之內,在這人間覊旅呵)——這孟子反、子琴張二人在朋友子桑戶靈前的悲歌,就是莊子對人間滿懷倦意的流露。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我怎麼能知道悅生不是一種迷惑呢‧我怎麼能知道惡死不是就像頑童離家不知歸去一樣呢!)
莊子疲倦了,他已經不勝鄉愁了。對著永恆消失的故鄉、他只能對著落日唱着永恆的戀歌,不再希冀安居;對著被眼淚和血充滿的歷史之河,他長歌當哭,這是怎樣的憂傷絶倫的調子呵。他唱着,掉頭不顧了。他一生都浪跡在帝王們找不到他的江湖上,在流浪結束的時候,他走向了永恆,走進了我們代代血脈相傳的記憶。
是的,他大樹長青,永垂不朽,而他的思想則正如他自己的話所說:「薪盡火傳,不知其盡。」
屈原:無路可走
鮑鵬山
有路可走,卒歸於無路可走.屈子是也;無路可走,卒歸於有路可走。莊子是也。 一—劉熙載《藝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