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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極端的蔑視裡有極端細緻的體察與回憶,在極端的憐惜裡有極端的失望與無奈。這當然歸源於莊子超人的理智心靈:他的理智時刻像哲人那樣的清醒,如蛇行草上,不粘不滯,寒氣滲透又敏鋭無比;他的心靈卻無時不像詩人那樣沉醉,如鴿立檐間,不怨不怒,憐憫四溢而柔情萬種。他當眾把一切都擲在腳下,作踐給我們看,並遏止不住地冷笑;而當眾人散去,他又收拾起這一切,把它們擁在胸前,獨自失聲痛哭。他不就是這樣恣肆怪誕、汪洋浪漫嗎‧一路揮灑着他的天才、激情與痛苦,在那個受了傷的時代,還有誰比他撫摸傷口的姿勢更令人難以忘懷呢‧還有誰的著作像他那樣,純是一片瀰漫開去的天才、激情、甚至熱血呢‧
所以,別人寫文章是為了哲學,為了政治,為了爭辯甚或為了富貴,莊子寫文章似乎只為了打發他的天才,打發一個天才謫居混亂流血的人間時的那種無聊漫長的時光。對人間苦難的深重憐憫壓迫着他,使他不得不對人間有所作為、有所供奉。雖然他充滿去意並且認定人間只是短暫的逆旅。才華是人生之累,它注注帶給人雙重壓迫。
首先,越趨近天才,使愈能感覺到天人之際的悲哀,這種形而上的悲哀是致命的毒液。並無人間的良藥可解。「天乎!人乎」「人不勝天久矣!」莊子曾這樣感喟,可見他曾如何地掙扎解脫而又終於認命。同時,在險惡的人生中,才華還會引起像妒忌、排擠等等的無聊至極的陷害。
只要這個社會以平庸為平衡,那麼這種厄運便永不可免。莊子是個體經營,又獨居鄉野,不與人爭權奪利,用韓愈的話說,是屬於「疏遠又不與同其利者」,所以他倒不怕這些。但他身處亂世,深知「膏火自煎,山木自寇」的道理.況他木秀于林,總能預先感受到一些不祥的風聲。所以他說他要處于「才與不才之間」,這是在險惡中生出的智慧。
但也更需要能在刀叢中赤足跳舞的技巧。他于學無所不窺,但真正令人無法望其項背的是他的汪洋天才。我有時在隴海線上馳過河南商丘地段時,在車窗中望着這一片近乎貧瘠的土地,是常常訝然這片土地的內在生育力的。或許她貢獻出一個莊周時已傾盡地力了,才顯得如此的寒傖‧但我相信,莊子已使這片土地神秘而神聖,無上光榮。
商丘的莊周把他得之於造化的天才及痛苦轉化為洶湧而出的智慧,莊子的見解與其說是知識、哲理或邏輯,毋寧說是智慧,是層出不窮的智慧。這種真哲人的氣質今我心儀不己。真的哲人、大智慧的人,在面對世界時是並不吃力的,
相反的,倒是輕鬆自如得心應手。誰能像他那樣用微笑來面對醜惡‧而這微笑,只是輕微的一絲、不易察覺地掠過他的臉,便如炎陽照雪,那些醜陋便悄然融化,而那些塗抹得完美厚實的凶惡、也就狼狽地原形畢露了。我僅舉一例。我們知道他是反對戰爭的。
這種兼併而致的統一往住不過是統治者的權欲而已,人民並 不認為只要統一,寧願生活在像贏政那樣的暴政之下。但莊子對此並不像墨子那樣辛苦而急切、也不像孟子那樣憤怒而失態,他只微微一笑,給人們說了一個故事,顯出大智慧在面對醜惡世界時所能有的從容與最使人忍俊不禁的平淡。他說:”你們知道那寸許長短的遲緩、醜陋、骯髒的蝸牛嗎‧別看它微不足道,它身上寄生着很認真的寸土不讓的生靈呢。有一個在蝸牛左角立國的國家,叫觸氏:一個在蝸牛右角立國的國家,叫蠻氏,這兩國有一天為了爭奪土地而發生了大規模的戰爭了,戰爭的結果是伏屍百萬,戰勝的一方追逐失敗的一方,竟旬又五日而後返,整整十五天才回來!”——還有比這更讓人辛辣難忍的幽默嗎‧還有比這更高明的寸金殺人的技巧嗎‧他經常踟躕鄉野,在田坎、水堤以及濕漉漉的樹林裡頗有興趣地研究各種小東西,跳的,蹦的,爬的,蠕動的,有足的,無足的,觀察仔細,極度耐心,孜孜不倦。
歡歡喜喜如一個老頑童,而他研究這類小東西的執著認真煞有介事卻不亞於孔孟之研究君王大臣。他當然知道什麼是蝸牛,他更知道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辯證關係,他實際上是充滿惡意地把人間的價值、利益等等擲到那黏糊糊的蝸牛角上了!然後,像所有導演惡作劇的孩子一樣,得意洋洋地看著別人出醜賣乖,他不動聲色地袖手旁觀,有時又掩口而笑,我由此領悟,真的高手擊敗對手不過是微微一笑!但這種挾泰山以超北海的雍容氣度又豈是常人所能具有的呢‧
四
織草鞋的莊周神情枯淡、不疾不徐。但我相信他此時的精神正在那九萬里的高空,青天在背,人世在俯。他是江湖上人,他就從水中孕育出那超越塵埃的大鳥,橫空絶世,驚世駭俗,逍遙而游的大鵬在九萬里高空獨來獨往,那種俯視
人生之態勢,莫之夭淤之灑脫,那份孤獨與驕傲,確實讓儒家所蠅營狗苟的功名利祿黯然失色。我是常常能感受到儒家強作的嚴正在莊子的略帶滑稽的微笑面前的尷尬與不安的。儒家坐穩了國教的高椅,用鐵的原則規範所有的行為甚至
思想,煊赫威嚴、神聖難犯。但它難免芒刺在背:一個殺手在野外遊蕩着,並且以超出的智慧、使它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