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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培養了這一批特行獨立的知識分子?是孔子。上引的孟子與田子方都是孔門後學。所以,孔子的私學促成了文化的獨立,文化由權勢者股掌之間的小妾,蛻變為特行獨立的漢子,「大丈夫」
孟子語。這種文化不以取悅權勢換得寵愛為目的,而以社會批判為天職。
文化而以社會批判為天職,這就是文化的本質屬性了。誰賦予了文化這種本質屬性?是孔子。對於世俗政權而言,權力體制自身的制衡是必要的,重要的;而文化批判所產生的文化制衡尤其重要。中國後來漫長的封建社會裡,之所以沒能在權力體制之中產生制衡,這與封建政權把文化納入權力體制,取消其獨立性,否定其文化批判的必要性合理性有極大的關係。
也就是說,當我們否定了文化批判之後,權力內部的制衡也就相應的被消解。官僚系統之內的權力制衡是為了政府及其各職權部門行為的合法有序及防止權力濫用;而文化批判所產生的制衡則是保證整個社會的行為合乎人性,合乎理性。孔子以後的百傢俬說,不都是在這個意義上討論世俗政權的合理性麼?
八
孔子曾描述過自己的形象,「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不知老之將至」。在他的身邊,一批勤奮好學安貧樂道的年輕人在成長着。看看這些蓬勃的春花,他真的就想不到自己已是秋天的一枚黃葉?這句話我看應該這麼理解,正是因為知道自己老冉冉而將逝,才抱定「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信念與日逐走,學而不厭。同時又把自己的心得傳授給弟子們,誨人不倦他已是明白地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魯迅晚年自知不久於人世,便一再告誡自己要「趕緊做」。
孔子也是在與自己的生命賽跑,趕緊做呵。「天下無道久矣,而莫能宗予,」他已無力回天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要離開我們去那道山了!
顏淵死了,他的精神受到沉重的打擊。「天喪予!天喪予!
天要滅我,天要滅我啊!安貧而樂道的顏回死於貧困,死後連棺材也沒有。孔子為之深深慟哭。“我不為他哭還為誰哭呢?」他越來越老了,世道也越來越混亂了,不久,有消息傳來,仲由死在衛國了,正中了孔子以前的憂心忡忡的預言:「不得其死」,被人剁為肉醬。
仲由是眾弟子中唯一敢於衝撞他的學生,小他九歲,總是雄糾糾的樣子。孔子知道這個有些粗野的弟子其實最為忠厚義氣,他還曾設想,當他遠遁人世時,讓仲由跟隨着他。可現在又死在他前面了。他已經多次承受着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痛了。
他的心境更為淒涼了。做生意的端木賜
子貢來看他,給老師一些周濟,他正拄着枴杖在門外看西山的落日,那落日如血的餘輝最後一次染紅大地與天空。孤獨的孔子問端木賜:「賜啊,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看我呢?」接着便低吟了一首絶命歌,那簡單的字句和厚重的內涵使人想到宇宙中最簡單而又最本質的哲理,人間的生死竟也牽動着宇宙的毀成:
太山壞乎!
樑柱摧乎!
哲人萎乎!
聖人灑淚而盡了。帶著他的雄心去了。如蠟燭最後一次耀眼的一跳,熄滅了。天地之間,一片黑暗。
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不再僅屬於一個時代,而屬於千秋萬代。
莊子:永恆的鄉愁
鮑鵬山
莊子……著書十餘萬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無事實,而其文則汪洋闢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
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吳文英《莊子獨見‧論略》
一
在先秦士人中,莊子是很獨特的一位。我認為當時沸沸揚揚、色彩斑瀾的文土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像蘇秦、張儀,惟利祿是求,無什麼情操與價值標準,只要有官做,能富貴,既可懸頭于梁刺股以錐,也可以朝秦暮楚,賣友求榮。而他們中的走運者最終也進入了實際的政治生活,成為統治者中的一員。合縱連橫,權傾朝野,名滿天下。
《孟子》中載景春對孟子的話說:「公孫衍、張儀難道不確實是大丈大嗎‧他們一怒諸侯便恐懼,他們安居不動,天下也就安定無事。」可見他們的顯赫與威風。縱約長蘇秦「位尊而多金」,風度翩翩地來往于六國之間、身兼六國相任,皮包中裝着六國的相印,碰碰撞撞地作着舒心的響聲,連他的父母都灑掃而郊迎三十里了。一部《戰國策》說盡這些人槓桿天下之勢。
這頗使
第二類人如孟子者滿腹酸醋。孔、墨、孟、苟等人,有自己的哲學,有自己的價值觀,並堅持不放如同身家性命,且還負有一種”有道則出,無道則隱”的氣節 .故而也就只能常常不得志,常常對諸侯發牢騷,對第—類人吹冷風了。他們暗中羡慕第一類人,卻又只能冷眼旁觀。眼看著人家把天下閙得動盪不安、沸反盈天又一塌糊塗,而自己的呼聲愈來愈被淹沒了,愈來愈受諸侯的白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