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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他的那一套「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論是多麼仇視人性,我只想舉他對《詩經》中一首詩的評論來說說。《詩經‧衛風》中有一首詩叫《氓》,是一位被遺棄女子的哀歌。這個女子堅持要明媒正娶地嫁給她所愛的男人
這就是「樂而不淫」,做了妻子後她辛勤賢慧,但最後還是被拋棄了,即便這樣,她也依然那麼理智,節制,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老實說,我讀到這首詩的最後「亦已焉哉」
唉,算了吧,是頗失望的,我私下裡希望她能報復對方一下。
我知道這種想法不對,既不合法也不合理,但我覺得這才合情。美狄亞就實施了慘烈的報復麼。孔子也提倡「以直報怨」麼。但朱熹對這個不幸女子的評論,使我覺得他很卑鄙,很沒有人性。
他說:「此淫婦為人所棄,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
這個淫蕩的女子被別人始亂終棄了,自己追敘自己的所作所為,傾吐出悔恨之意”讀到這樣的議論如果不覺得朱熹卑鄙下流,就不是正派人。因為朱熹憑空污人清白
在這首詩中一點也看不出這個女子有什麼淫蕩的地方;他對一位多情的戀人
婚前一個賢淑的妻子
婚後毫無首肯之意,理學家之不懂欣賞女人,于此可見一斑,而理學家之仇視—切鮮活的女性,對人間痛苦毫無同情心也在此原形畢露。這些只知「以理殺人」的後儒們,他們何曾及得上孔子的一分—毫啊。
由於孔子豐富的文學情懷,他把人格修養的最高境界理解為一種自由的藝術境界,而不是嚴謹的道德境界。在這一點上他又和後世的道德家們大相逕庭。我們也一直沒注意這一點。孔子在道德的熔爐裡冶煉自己,而最後出爐的結果卻大出我們意料:他熔煉出的不是森森劍戟,而是更加的幽默生動。
你看他說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又說「興于詩,立於禮,成於樂」。他最後的形象是「成於樂」而「游于藝」!他一下子變得親近了,不再壁壘森嚴了。你看他:「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這時他能是一位皺着眉頭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的人麼?他是一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老頑童哩!他極愛音樂,即便在圍困之中,也是每日 「絃歌不衰」,只要附近沒死喪,他每日都大聲地唱歌。司馬遷的《孔子世家》中記載了孔子與音樂的一件軼事:他在師襄子那裡學了一首曲子,一連彈了十數天還不換其他曲子,直到他從這首曲子裡「聽」出了那個膚色黝黑、身材顧長、眼神憂鬱的文王的形象!「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文王可不就是一個滿腹憂患的古之高人麼?孔子的精神通過飛翔的音符而與之相通了!
有這樣的音樂修養與音樂情懷,「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這是多麼宏偉壯麗的大樂章啊。我們今天已經不能再聆聽孔子絃歌過的音樂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但那古老而簡樸的文字仍留傳下來,那遠古時代活生生個體的歡樂與哀傷,希望與失望,怨憤與愛慕……仍然如此鮮活,是的,那遠古的神經末梢仍在向我們傳來敏鋭而清晰的刺痛……
《詩經》中有一百六十首都是采自民間,包括黃河流域,漢水、汝水流域。我們可以由此貼近這片遼闊土地上的風、水、丘隴與莊稼,貼近這片土地上的陽光、情感、悲歡與離合。班固與何休都提到當時有專門采詩的行人,搖着木鐸順着鄉間小道去采詩。我有時痴想,沒有比這更好的職業了。
如果我在那時,我一定做個采詩者。不採詩還幹什麼呢?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樂的工作呢?
——冬日的蟄居過去了,春光融融,芳草萋萋。我立於道口,望農夫荷鋤遠來,而他的歌聲亦悠揚而感傷……
我在村落間徘徊,看頑童嬉閙;我亦走上田頭,看麥苗油油,靜觀灌溉之水汩汩流淌。
多憂傷的故事啊。有一個人因想念遠方的戀人而去了,從此杳無音信;一位多情的女子被人遺棄了,哭泣着回到娘家;而服役歸來的人,拄杖立於田頭,他的家園已成一片廢墟,丘壟上葬着他的親人……
在還處飄來的歌聲面前,我老淚縱橫。
我是被《詩經》感動了。最幸福的時候就是被感動的時候。誰能說當孔子對這三百零五首詩逐一絃歌時,他不也是感懷萬端呢?「四方有羡,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
《十月之交》,這樣的句子,如此貼切他憂患人生的情懷,如此真切地反映他奔波為天下的辛苦,他能不感慨嗎?而那一位走過周朝舊都,面對廢墟上的野黍而「中心搖搖」悲不自禁的詩人,不更是他的同調嗎?面對偉大朝代的文化廢墟,他不更是憂患滿懷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黍離》,是啊,孔子,他是—位什麼樣的人呢?
六
《尚書》之流傳具有傳奇色彩,我們今天讀到的本子乃是東晉豫章內史梅賾所獻的《孔傳古文尚書》。這個「孔」字乃是孔安國,司馬遷的老師。他也是孔子的十一代孫。而這個孔安國所傳的《尚書》,乃是漢魯共王從孔子故居的牆壁中得到的。
光這—點,就可知孔子與《尚書》之關係了。
如果說《詩經》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詩歌總集,那麼,作為「上古之書」的《尚書》乃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散文集。同時,如果說《詩經》是民間的
風、雅都可以算作是民間的,那麼《尚書》就是朝廷的。《詩》是民間的情感,《書》是朝廷的意志。《詩》是抒情的,《書》是理智的。
《詩》是散漫的,《書》是約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