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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 126 /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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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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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頁

朗讀:

我們由他知道,即便在那麼一個洪荒時代,也是有陽光普照着而萬物不探手段地生機勃勃;那時代也發生着我們今天一樣的事情:暴力和弱者的呻吟;混亂和寧靜的企望;束縛與掙扎;陰謀與流血;理想碰了釘子;天真遇見邪惡;友情溫暖,世態炎涼。在他手訂的《詩經》中,我們甚至可以體驗到最個性的感受——當那些面孔不一情性各異的個人復活時,那個時代不也就復活了嗎?

孔子生活的時代也真像他所說的,確實是混亂無道。他為之傷心不已:輝煌的「鬱鬱乎文哉」的周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偉大的周公早已英魂遠逝,他制定的「禮」 「樂」也土崩瓦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到處都是亂臣賊子,且個個生龍活虎。西周古都廢墟上的青草與野黍也一茬一茬地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根深而莖壯了,掩埋在草叢中瓦裂的陶器早已流盡了最後一滴汁液。


  

九鼎不知去向,三禮流失民間。東周呢?龜縮在洛邑彈九之地,可憐巴巴地看著那些縱橫天下的伯霸諸侯,把九州版圖閙得瓜分而豆刮。

無可奈何花落去,還有誰來用紅巾翠袖,擦去周王混濁的老淚?連孔子本人都不曾去那裡。在這種時候,要「興滅國,繼絶世,舉逸民」,真無異於痴人說夢。孔子正是這樣的一位痴人。痴人往往缺乏現實感。

他的精神就常常脫逸出現實的背景,沉浸在過去的輝煌中,追尋着萬物逝去的方向。是的,他一生都在追尋,他周游列國,顛顛簸簸,既是在找人,找一個能實施他主張的人,更是在找過去的影子,找東周昔日的文明昌盛。面對這一偉大帝國的文化廢墟,孔子領悟到並承諾了自己的使命!但輓狂瀾于既倒,或知其不可而為之,只不過是一種令人欽敬的悲劇精神罷了,他最終還是失敗了。當他奔波倦極歸來,在一條小河邊飲他那匹汗馬時,他偶然從平靜的流水中驚見自己斑駁的兩鬢,「甚矣,吾衰矣」太慘啦!我已經衰老了!他頓時心涼如水。

這衰弱的老人,他的多少雄心都失敗了,多少理想都破滅了。壯志不酬,眺望茫茫無語的宇宙,他心事浩茫。人世渺小,天道無情,青山依舊,哲人其萎。於是,一句意味深長的嘆息便如一絲涼風,吹徹古今:「逝者如斯夫!」

我在幾千年後的漆黑的夜裡寫這篇文章時,宛如見到他當初衰弱地站在蒼茫高天之下的無情逝水邊。那無限淒惶的老人的晚景使我大為感動。於是這篇文章的題目也就一閃而現了:這衰弱的,即將隨着時間的流水逝去的老人,不就像黑暗曠野上快要燃盡的一枝蠟燭嗎?四面飈風,寒意四逼,這支蠟燭艱難地閃耀……

孔子死後,魯哀公裝模作樣地悲痛一番,悼念一番,他寫了一篇誄文,似乎感傷得很:「上天太不公平啦。不肯留下一位老人陪我,讓我一人在魯國孤零零的,唉,多麼悲痛。」孔子的弟子子貢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

其實,對孔子「生不能用」的,豈止—位魯哀公呢?孔子一生見過不少諸侯,像楚昭王,齊景公,衛靈公……等等,有誰用他呢?天下人事紛紛揚揚,新生事物層出不窮,人人都在玩新花樣,搞新名堂,他老先生拿着一把過時的且是萬古不變的尺子,東量量,西測測,這也不合「禮」,那也不合「樂」,到處招人惹人,別人對他敬而遠之也是很自然的。同時他又像一個蹩腳的推銷員,推銷過時的、早已更新換代的產品。這產品不是按顧客的需求而設計,而是要以這產品的規格來設計顧客,正如韓非嘲笑他的,不是根據腳的大小來選鞋,而是根據鞋的大小來「削足」。他這麼不合時宜,被人拒絶不是很正常的麼?子貢以他的經濟實力和外交天才,到處為老師打點鼓吹,也沒有什麼效果。

子貢的悲痛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過分責備魯哀公不能用孔子,就不大合情合理啦。



痴人有多種,或因情深而痴,或因智淺而痴,孔子屬於前者,而他的很多徒子徒孫,如宋明之際的理學家們,就屬於後者了,新儒家們當更是等而下之。因情而痴的孔子常常沉湎在過去的懷想之中,「鬱鬱乎文哉!吾從周!」「逝者如斯夫!」這時,他就是一位抒情者,抒得很動情,很感人。在一個抽象的、冷酷的、沉悶的老子之後,出現一個一往情深、感懷萬端的孔子,使我們再次感受到—種溫軟,一種熨帖,這實在是讓我們大大舒了—口氣,歷史終於在絶望中咧口而哭出了聲,一些可怕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釋放了。


  
孔子使一些無序的暴力變成了有目的有方向的努力與企望,他使天下英雄入於他的彀中,並帶著這些社會精英致力於建構新的理想。當混亂的歷史有了理想與方向時,混亂就不再是一無是處,相反,倒往往顯示出一種蓬蓬勃勃、生機無窮的魅力。春秋戰國時代是一個刀光劍影的時代,一個流血漂櫓的時代,一個殺人盈城、殺人盈野的時代,但它不也是一個充滿理想,充滿激情,充滿公理仁德的時代嗎?誰開闢了這樣的時代?是孔子。非常具有象徵意義的是,當孔子和弟子們周游列國的時候,他往往自己駕車——他確實是在駕着這個時代的馬車。

弟子們在車上或呼呼大睡或哈欠連天,一臉淒迷與懷疑,只有他永遠目光炯炯,自信目標就在前方。

有一次,在一條湯湯而流的小河邊他們又找不到渡口了。遠處的水田中有兩人在耕作,子路便上前去打問。

其中的一個細長個子卻不回答子路的詢問,而是反問子路:

「那個執繮繩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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