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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他可敬卻損害了他的可親可愛。一般而言,隱士是使生活道德化,而陶淵明卻努力使自己的生活藝術化。道德化的生活指向崇高,藝術化的生活指向美與和諧;道德化的生活指向無,是一種否定式的生活,而藝術化的生活指向有,是一種肯定式的生活,我們看陶淵明的生活:人有屋廬,鳥有樹枝,人歡鳥欣,酒香蔬美。又,道德化的生活指向「敬」與「怒」,藝術化的生活指向「愛」與「樂」:陶淵明豈止愛這八九間的草廬,他愛他觸目所見的一切,他豈止聽到了鳥的啁啾,他甚至一邊讀書,一邊聽到了他耕種過的地方莊稼萌葉拔節的聲音。
有春酒,有園蔬,微風來,好雨俱,而《周王傳》《山海圖》又把靈魂帶到那遙遠而神奇的地方,讓他作一回美妙的精神之旅,不樂復何如!
他一連用了「欣」「愛」「歡」「樂」這樣明白無誤的詞,來表達他從內心中情不自禁地湧現出來愉快。他不僅屏絶道德說教,「既耕亦已種」——生活中功利的一面也一筆帶過,現在他要在這鳥鳴成韻綠蔭覆蓋的北窗之下讀書了,而他的讀書,也是他一貫的方式:泛覽,流觀,心無芥蒂,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好在,他還沒有忘記作詩,為我們留下這千古一快!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飲酒》好一個「託身得所,千載不違」!他曾如一隻失群獨飛的鳥,現在終於找到了庇蔭之地:田園。除了詩歌外,他還在《歸去來兮辭》、《與子儼等疏》等等散文類作品中,詳細而津津樂道地描寫了自己田園生活的樂趣與稱意,他對他的生活給予了由衷的讚美。陶淵明顯然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隱士,但他是第一個把隱居生活寫得如此美好,如此充滿魅力的。他以前的隱士們似乎在追求艱苦的生活,並樂意于向人們展示他們的艱苦生活,以便顯示自己道德的崇高。
陶淵明不想向人們作任何表示,這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只求自己滿意。如果不違背道德,我們可能不需要特別地委屈一下自己來向道德獻媚,實際上,我們過分的、矯情的,違背人性的苦行,對道德而言,實在是不必要的。我們高高興興快快活活地活着,有什麼不對嗎?陶淵明就這樣給我們活出了一個樣兒。對了,他最先影響我們民族的,是他的這種生活方式,生活姿態,以及他樂觀而從容的心態,然後才是他的詩藝。
而他詩的魅力則可能正是得之於他生活的魅力與心靈的魅力,三者密不可分。欣賞他的詩,實際上就是在欣賞他的生活,欣賞他這個人。我們的歷史,甚至可以沒有他的詩歌藝術,但卻不能沒有他這個人。他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精品。
人們最先注意他,就是他這個人,而不是別的。沈約的《宋書》把他歸入《隱逸傳》,蕭統喜歡他,是因為他的懷抱「曠而且真」,直到唐代房玄齡等著的《晉書》,他仍在《隱逸傳》。對這一點,文學史家常常憤憤不平,但我以為,對陶淵明而言,他的人格魅力確實在他的詩歌魅力之先,如果不是更大的話。而他作品中的很多精采篇章,可以看成是田園生活的廣告。
田園生活之樂趣,經他闡發,更是深入人心。雖然他同時代的人都為人生的病態的華艷所障目而不能追隨他,但至唐宋,尤其是宋代,在那樣一種沉靜的文化氛圍中,蘇東坡等人確實是從陶淵明那裡得到一種眼光與視角,然後再去尋覓自然之美,體味平淡生活的真味的。實際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自然與與田園,就是陶淵明式的。陶淵明以他的心靈之光照亮了田園,而田園即著陶之色彩。
陶淵明是對比的大師。他的田園就是對比官場的。很多人批評他美化田園,但他美化田園不是為了反襯官場的醜污嗎?而且也是他的自我安慰:在這污濁的世界上,生命簡直找不到一塊潔淨而寧靜的安恬之處。正如他說的「勁風無榮木」——世道的蕭瑟秋風颳走了人生的綠葉,我們的靈魂無處蔽蔭。
但「此蔭獨不衰」——田園給了他最後的安頓。於是他甚至不惜自欺欺人一般地美化田園。他不美化田園他簡直無法平靜自己的內心,他美化田園就是說服自己:人間尚有可居之處。當他後來陷入極度貧困,田園生活艱辛的一面呈現給他時,他也不禁慨嘆「生實艱難,死如之何!」這時,他就眺望着他的南山上的「舊宅」了:
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
他死後可能即葬于此「舊宅」中,那可能是他家族的墓地吧。據說現在那兒還有他的墓。
在一個專制社會裡,在一個權力肆虐而秩序混亂的社會裡,一個人要正派地生活確實是比較艱難的,他真的必須有陶淵明式的堅定堅韌與對苦難的容忍。在這個意義上,追求生活的自然適性的陶淵明,出乎意料地又成了道德的模範。實際上,中國傳統文化中對退隱生活的道德褒獎,其另一面,即隱含着對專制體制的道德貶低,這可能是文化本性對專制體制的一種天然敵意。陶淵明無意中表現了這種敵意而體現了文化人的公意,於是大家一致推崇他為道德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