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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正好和別人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求停止,阮籍卻鐵青着臉不肯歇手,非要決個輸贏。下完棋,他在別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要過酒杯,飲酒兩斗,然後才放聲大哭,哭的時候,口吐大量鮮血。幾天後母親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後才與母親遺體告別,此時他早已因悲傷過度而急劇消瘦,見了母親遺體又放聲痛哭,吐血數升,几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禮法,在母喪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對於母親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個孝子比得上呢?這真是千古一理了:許多叛逆者往往比衛道者更忠於層層外部規範背後的內核。阮籍衝破「孝」的禮法來真正行孝,與他的其他作為一樣,只想活得真實和自在。
他的這種做法,有極廣泛的社會啟迪作用。何況魏晉時期因長年戰亂而早已導致禮教日趨懈弛,由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轟傳遐邇的行為一點化,足以移風易俗。據《世說新語》所記,阮籍的這種行為即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樂於容納。阮籍在安葬母親後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主持的一個宴會,宴會間自然免不了又要喝酒吃肉,當場一位叫何曾的官員站起來對司馬昭說:「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國,但今天處于重喪期內的阮籍卻坐在這裡喝酒吃肉,大違孝道,理應嚴懲!”司馬昭看了義憤填膺的何曾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沒看到阮籍因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嗎?身體虛弱吃點喝點有什麼不對?你不能與他同憂,還說些什麼!」
魏晉時期的一大好處,是生態和心態的多元。禮教還在流行,而阮籍的行為又被允許,於是人世間也就顯得十分寬闊。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弔唁,在阮籍母親的靈堂裡哭拜,而阮籍卻披散着頭髮坐著,既不起立也不哭拜,只是兩眼發直,表情木然。裴楷弔唁出來後,立即有人對他說:「按照禮法,弔唁時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着哭拜。
這次我看阮籍根本沒有哭拜,你為什麼獨自哭拜?」說這番話的大半是挑撥離間的小人,且不去管它了,我對裴楷的回答卻很欣賞,他說:「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所以遵循禮法。」我覺得這位裴楷雖是禮法中人卻又頗具魏晉風度。他自己不圓通卻願意讓世界圓通。
既然阮籍如此乾脆地扯斷了一根根陳舊的世俗經緯而直取人生本義,那麼,他當然也不會受制於人際關係的重負。他是名人,社會上要交結他的人很多,而這些人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為生的:結交名人為的是分享名人,邊分享邊覬覦,一有風吹草動便告密起鬨、興風作浪,剎那間把名人圍啄得纍纍傷痕。阮籍身處亂世,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絶不會被一個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
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劉邦、項羽只留下一座廢城,孫登大師只留下滿山長嘯,親愛的母親已經走了,甚至像才貌雙全的兵家女兒那樣可愛的人物,在聽說的時候已不在人間。難耐的孤獨包圍着他,他厭煩身邊虛情假意的來來往往,常常白眼相向。時間長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種明確無誤的社會信號,一道自我衛護的心裡障壁。但是,當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時候,他的內心也不痛快。
他多麼希望少翻白眼,能讓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誠摯地面對另一對瞳仁!他一直在尋找,找得非常艱難。在母喪守靈期間,他對前來弔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謝,但感謝也僅止於感謝而已,人們發現,甚至連官位和社會名聲都不低的嵇喜前來弔唁時,閃爍在阮籍眼角裡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弔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向!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隨員都有點不悅,回家一說,被嵇喜的弟弟聽到了。這位弟弟聽了不覺一驚,支頤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備了酒、挾着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弔唁靈堂多麼矛盾,但阮籍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你來了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阮籍心中一熱,終於把深褐色的目光濃濃地投向這位青年。
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今後他們將成為終身性的朋友,而後代一切版本的中國文化史則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怎麼也拆不開。
五
嵇康是曹操的嫡孫女婿,與那個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係,比阮籍還要直接。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
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並列,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儘管他一生一直欽佩着阮籍。我曾經多次想過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於明白,對於自己反對什麼追求什麼,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 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
他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觸目驚心:「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地厭惡官場仕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這個人生境界的基本內容,是擺脫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閒。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一書中說,嵇康把莊子哲學人間化,因此也詩化了,很有道理。
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長期隱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陽,後來到了洛陽城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打鐵。他給別人打鐵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餚作為酬勞他就會非常高興,在鐵匠鋪里拉着別人開懷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