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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 39 /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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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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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他是親眼目睹了,但在他看來,既然沒有一方是英雄的行為,他也不去認真地評判誰是誰非。鮮血的教訓,難道一定要用新的鮮血來記述嗎?不,他在一批批認識和不認識的文人名士的新墳叢中,猛烈地憬悟到生命的極度卑微和極度珍貴,他橫下心來伸出雙手,要以生命的名義索回一點自主和自由。他到過廣武山和蘇門山,看到過廢墟聽到過嘯聲,他已是一個獨特的人,正在向他心目中的「大人」靠近。

人們都會說他怪異,但在他眼裡,明明生就了一個大活人卻象虱子一樣活着,才叫真正的怪異,做了虱子還洋洋自得地冷眼瞧人,那是怪異中的怪異。


  

首先讓人感到怪異的,大概是他對官場的態度。對於歷代中國人來說,垂涎官場、躲避官場、整治官場、對抗官場,這些都能理解,而阮籍給予官場的卻是一種遊戲般的灑脫,這就使大家感到十分陌生了。

阮籍躲過官職任命,但躲得並不徹底。有時心血來潮,也做做。正巧遇到政權更迭期,他一躲不僅保全了生命,而且被人看作是一種政治遠見,其實是誤會了他。例如曹爽要他做官,他說身體不好隱居在鄉間,一年後曹爽倒台,牽連很多名士,他安然無恙;但勝利的司馬昭想與他聯姻,每次到他家說親他都醉着,整整兩個月都是如此,聯姻的想法也就告吹。

有一次他漫不經心地對司馬昭說:「我曾經到山東的東平遊玩過,很喜歡那兒的風土人情。」司馬昭一聽,就讓他到東平去做官了。阮籍騎着驢到東平之後,察看了官衙的辦公方式,東張西望了不多久便立即下令,把府舍衙門重重疊疊的牆壁拆掉,讓原來關在各自屋子裡單獨辦公的官員們一下子置於互相可以監視、內外可以勾通的敞亮環境之中,辦公內容和辦公效率立即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一着,即便用一千多年後今天的行政管理學來看也可以說是抓住了「牛鼻子」,國際間許多現代化企業的辦公場所不都在追求着一種高透明度的集體氣氛麼?但我們的阮籍只是騎在驢背上稍稍一想便想到了。

除此之外,他還大刀闊斧地精簡了法令,大家心悅誠服,完全照辦。他覺得東平的事已經做完,仍然騎上那頭驢子,回到洛陽來了。一算,他在東平總共逗留了十餘天。

後人說,阮籍一生正兒八經地上班,也就是這十餘天。

唐代詩人李白對阮籍做官的這種瀟灑勁頭欽佩萬分,曾寫詩道:阮籍為太守,乘驢上東平。判竹十餘日,一朝化風清。

只花十餘天,便留下一個官衙敞達、政通人和的東平在身後,而這對阮籍來說,只是玩了一下而已,玩得如此漂亮,讓無數老于宦海而毫無作為的官僚們立刻顯得狼狽。

他還想用這種迅捷高效的辦法來整治其他許多地方的行政機構嗎?在人們的這種疑問中,他突然提出願意擔任軍職,並明確要擔任北軍的步兵校尉。但是,他要求擔任這一職務的唯一原因是步兵校尉兵營的廚師特別善於釀酒,而且打聽到還有三百斛酒存在倉庫裡。到任後,除了喝酒,一件事也沒有管過。在中國古代,官員貪杯的多得很,貪杯誤事的也多得很,但像阮籍這樣堂而皇之純粹是為倉庫裡的那幾斛酒來做官的,實在絶無僅有。

把金印作為敲門磚隨手一敲,敲開的卻是一個芳香濃郁的酒窖,所謂「魏晉風度」也就從這裡飄散出來了。

除了對待官場的態度外,阮籍更讓人感到怪異的,是他對於禮教的輕慢。


  

例如眾所周知,禮教對於男女間接觸的防範極嚴,叔嫂間不能對話,朋友的女眷不能見面,鄰里的女子不能直視,如此等等的規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積累了一大套,中國男子,一度几乎成了最厭惡女性的一群奇怪動物,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惡的淫邪推理,既裝模作樣又戰戰兢兢。對於這一切,阮籍斷然拒絶。有一次嫂子要回娘家,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告別,說了好些話,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對話的禮教。隔壁酒坊裡的小媳婦長得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腳邊睡着了,他不避嫌,小媳婦的丈夫也不懷疑。

特別讓我感動的一件事是:一位兵家女孩,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消息後卻莽撞趕去弔唁,在靈堂裡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才離開。阮籍不會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只是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

荒唐在於此,高貴也在於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終於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只為美麗,只為青春,只為異性,只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盡至。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禮教的又一個強項是「孝」。孝的名目和方式疊床架屋,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有什麼關係。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時的繁複禮儀,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誠擴充成十分偽飾,讓活着的和死了的都長久受罪,在最不該虛假的地方大規模地虛假着。正是在這種空氣中,阮籍的母親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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