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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6 /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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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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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食品店後就看到那老人已經坐在窗口,他的那條狗則跟從前一樣四肢挺直,橫臥在他腳旁。我默默地坐到一個角落,心裡暗自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找到這兒來幹嗎呢?第一,我到這兒來壓根兒沒事,第二,我有病,本應該趕快回家,喝點茶,趕快躺到床上,臥床休息。難道我到這兒來當真就僅僅為了看看這老人嗎?」我感到十分懊喪。「找管他的閒事幹什麼?」我邊想邊回憶起我還在街上看到他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奇怪的隱痛。「我犯得上來管所有這些無聊的外國人嗎?這種油然而生的怪異的心緒又是幹嗎呢?這種因一些不足掛齒的事而無謂地擔憂,又何苦來呢?近來,我常常發現自己毫無必要地焦慮。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評家在分析我最近發表的一篇小說時曾向我憤然指出,這種毫無必要的焦慮既妨礙我生活,又妨礙我清楚地觀察人生。」但是,儘管我思前想後,對自己暗自埋怨,我還是留在原地沒有走,與此同時,我的病卻使我感到越來越難受,最後我竟捨不得離開這間溫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蘭克福報看了兩行就打起吃來。店裡的那些德國人也不來打攪我。他們讀報的讀報,抽菸的抽菸,只是間或(半小時一次)片言隻語地,壓低了聲音相互談論着來自法蘭克福的新聞,要不就是談論德國著名的說俏皮話能手沙菲爾①所說的某個笑話或警句;然後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頭讀報。

①當時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國人為最多。


  

②當時用華爾茲舞曲譜寫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親愛的奧古斯丁》,作者認為這支歌是德國小市民情調的典型。

我假寐了大約半小時,後來猛地打了個寒噤,醒了。真該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裡演出了一幕啞劇,使我又留了下來。我已經說過,這老人一目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刻目不斜視,緊盯着一個地方,而且整個晚上決不會把目光轉移到別的東西上去。我也曾經受到過這種目光的凝視,但是這目光獃獃的,毫無表情,視而不見,什麼也沒有看到:這感覺是極不愉快的,甚至讓人受不了,一旦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趕快換個位置。此刻,這老人的犧牲品是一個德國佬,這人小小的個兒,圓圓的臉,穿戴得非常整潔,衣領漿洗得筆挺,紅紅的臉,紅得異乎尋常。這是一名從里加來的客商,名叫亞當·伊萬內奇·舒爾茨,後來我才聽說,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還不曾見過這老人,也不認識店裡的許多顧客。他正在邊呷着潘趣酒,邊津津有味地閲讀《農村理髮師報》,他驀地抬起頭發現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動不動的目光。這使他覺得很彆扭。亞當·伊萬內奇是個氣量小而且很愛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國人都有的通病那樣。有人這麼無禮地死死地盯着他,他既覺得奇怪,又滿肚子不高興。他強壓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從那個無禮的客人身上移開,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麼,便默默地舉起報紙,擋住了臉。然而他忍不住,過了三、兩分鐘後,又懷疑地從報紙後面向外偷覷了一眼:還是那個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還是那種毫無表情的打量。這一次,亞當·伊萬內奇也忍了,沒有吱聲。但是同樣的情況在第三次又重複出現的時候,他一下子火了,認為自己責無旁貸,理應挺身而出,維護自己的尊嚴,不讓美麗的里加市在有身份的公眾面前因他而有損體面。他大概把自己當成該市的代表了。他擺出一種不耐煩的姿勢,將夾報紙的木棍猛擊了一下桌子,把報紙往桌上猛地一摔,他因喝了幾杯潘趣酒加上自尊心受到了冒犯,滿臉漲得通紅,便以凜然而又義憤填膺之勢睜大了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欺人太甚的老人。看來,他們倆(德國人和他的對手)都想較量一下眼力,看誰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亞當·伊萬內奇的猛擊報夾,加上他那異乎尋常的姿勢,引起了全體顧客的注意。大家立刻放下手裡正在做的事,帶著一種異乎其然而又默然的好奇觀察着這兩名對手。這場面變得非常滑稽可笑。但是滿臉通紅的亞當·伊萬內奇那兩隻作挑釁狀的小眼睛,雖然怒目圓睜,通對方讓步,終於完完全全地白費了力氣。那老人行若無事,繼續筆直地看著怒不可遏的舒爾茨先生,他根本沒有發現他已成了眾目睽睽的對象,似乎他的頭長在月亮上,而不是長在地球上。亞當·伊萬內奇終於忍無可忍,發作起來。

①沙菲爾(一六九五-一八五八),德國幽默作家。

②原文是德文。

「您幹嗎這麼死氣白賴地瞅着我?」他用德國話一聲斷喝,聲音尖厲而又刺耳,狀極可怕。

但是他的對手仍舊一聲不吭,好像不明白,甚至沒有聽到這問話似的。亞當·伊萬內奇決定用俄國話發難。

「我悶(問)您,您這麼死氣白力(賴)地瞅着我幹嗎?」他的氣不打一處來,又發出一聲斷喝。「我早夜(朝野)聞名,而您是個無名小豬(卒)!①」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老人都沒有動彈一下。那幫德國人群情嘩然,紛紛表示不平。米勒聽到外面有人吵閙,也走進了房間。他弄清原委後,以為老人耳背,便彎下身去,湊近他的耳朵。

「舒爾茨三(先)生請您不要死氣白力(賴)他瞅着他,」他儘可能提高了嗓門說道,同時用心端詳着這個匪夷所思的顧客。

那老人機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獃滯不動的臉上突然顯露出某種類似驚恐,類似激動不安的神態。他手忙腳亂起來,哼哼唧唧地彎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禮帽,並且急急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裡,從椅子上站起來,帶著一種可憐的微笑-一個窮人因坐錯了位置被人趕走時那種低三下四的微笑準備走出去,離開這房間。這個年老體衰的窮老頭那種逆來順受、唯命是從的慌亂神態,是那麼惹人可憐,使人看了心裡又那麼不是滋味,彷彿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場的顧客,從亞當·伊萬內奇起,都立刻轉變了對這事的看法。事情很清楚:這老人不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個叫花子似的趕出去。

①此處以及以下,是外國人說的俄國話,發音不準,也有不少錯誤,姑妄譯之。

米勒是個好心腸的、富有惻隱之心的人。


  

「不,不,」他鼓勵地拍着這老人的肩膀,說道,「你坐!不過①舒爾茨三(先)生請您不要過分死氣白力(賴)地瞅着他。連朝廷裡都知道他的大名。」

但是這可憐的老人連這話也沒聽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腳亂起來,彎下腰去撿起自己的手帕,這手帕是從禮帽裡掉下來的,是塊又舊又破的藍手帕,然後便開始吆喝自己的狗。這狗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伸出兩隻前爪摀住自己的臉,分明睡熟了。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他用一個老年人的顫巍巍的聲音,口齒不清地喊道,「阿佐爾卡!」

阿佐爾卡沒有動彈。

「阿佐爾卡,阿佐爾卡!」老人煩惱地接二連三地喊道,用手杖激了戳那條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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