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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着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傢俬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與他,像了他意,再無護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武殺厚簿不均,被人笑話。」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兒子囑付善繼。持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懦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傢俬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一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園,其中自有奧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直持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於心。等得個賢明有間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撅,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正是:
一寸氣在於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傢俬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纔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屍。幸得衣袁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善繼只是點名應窖,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筐;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園,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的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撿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一間雜屋內棲身。只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台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數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姬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乎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題。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淫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賈,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綫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傢俬,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持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