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蹬陀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思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到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裡。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千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薄下處,悄悄通個信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陳大郎這「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幾日,陳大郎僱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闔眼。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着。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
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緻。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纔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誇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員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裡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台訴了一遍。扯着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員寓。」興哥口裡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放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士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羊脂玉風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乾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損,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撿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