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卡塔瓦索夫由於在講壇上養成的習慣拉長聲音說,「我們的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一向是一個多麼有為的人物。我是說過去,因為現在已經看不見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離開大學的時候,他愛好科學,對於人性的研究感到興味;現在他的一半能力卻用來自己欺騙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來為這種欺騙辯護。」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您更堅決的反對結婚的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不,我並不反對結婚。我贊成分工。沒有別的事好做的人應當生兒育女,而另外的人就為他們的教育和幸福儘力。這就是我的看法。願意把兩件事混合起來的人不計其數;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個!①」
①引自格利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話。
「當我聽到您戀愛的時候,我會多麼快活呀!」列文說。
「一定請我喝喜酒啊。」
「我已經在戀愛了。」
「是的,和墨魚!你知道,」列文轉向他哥哥說,「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正在寫一本關於營養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無論寫什麼都沒有關係。事實是,我的確愛墨魚。」
「可是那並不妨礙您愛妻子!」
「墨魚不妨礙,可是妻子卻妨礙哩。」
「為什麼?」
「啊,您會發現的!您現在愛好農事,遊獵,——可是您等着瞧吧!」
「阿爾希普今天來過;他說普魯特諾村有許多駝鹿,還有兩頭熊呢,」奇里科夫說。
「哦,我不去,你們去打來吧。」
「噢,那倒是真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你從此可以向獵熊事業告別了——你的妻子不會允許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讓他去的那種想法是這樣令人愉快,他情願永遠放棄獵熊的快樂。
「可是,他們會去捉住那兩隻熊,而您卻沒有去,畢竟很可惜,您記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嗎?那是一場多妙的打獵啊!」
奇里科夫說。
列文不願打破這種幻想,彷彿離開她還能夠有什麼樂趣,因此他沒有說一句話。
「向獨身生活告別的習俗是有道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管你多麼快樂,你總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認您有這樣一種感覺,像果戈理的新郎①一樣,想從窗口跳下去吧?」
①果戈理的劇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過不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
「啊,窗子開着……我們馬上就動身到特維爾省去吧!有一頭大母熊,我們可以直搗巢穴。當真地,就坐五點鐘的車走吧!這裡的事隨他們的意思去辦好了,」奇里科夫微笑着說。
「哦,說實在的,」列文也微笑着說,「我心裡絲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現在您心裡這樣亂,您什麼也不覺得的,」卡塔瓦索夫說。「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您就覺得了。」
「不!假如是那樣,那麼,雖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們面前說愛情這個詞)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總會感到有點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興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卡塔瓦索夫說。
「哦,讓我們乾一杯祝他恢復健康,或是祝他的夢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實現吧——就是那樣,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過飯,客人們就走了,為的是趕緊換好衣服去參加婚禮。
當剩下他一個人,回憶着這班獨身朋友的談話的時候,列文又問自己:他心裡真有他們所說的那種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嗎?想到這問題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麼用?幸福就在於愛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說,毫無自由可言——這就是幸福!」
「但是我瞭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嗎?」一個聲音突然向他低語。微笑從他臉上消逝,他沉思起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感到恐怖和懷疑——對一切事情都懷疑。
「要是她不愛我怎麼辦呢?要是她只是為了結婚而和我結婚怎麼辦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麼辦呢?」他問自己。「她也許會清醒過來,等到已經結了婚才發現她並不愛我,而且不能愛我。」於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惡的念頭開始浮上他的腦海。他嫉妒起弗龍斯基來,好像一年前一樣,彷彿他看見她和弗龍斯基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就是昨天。
他懷疑她沒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