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床上抬起了身子一面嚷着:
「不……不……我不願意……不!……」
韋林發獃地走進來:
「不過請你聽我說……我們不得不……我應當請他……你將來應當……」
她像是發痴了,眼睛睜得非常大,嘴唇抖得非常厲害。用一道尖鋭的聲音,一道尖鋭得可以透過四周牆壁的聲音,她重複地嚷着:
「不……不……永遠不!他永遠不許來……你聽著……永遠不許來!……」
隨後,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伸出一隻胳膊指着那個立在屋子中央的何諾拉夫人:
「她也不許來……你攆她走……我不願意看見她……你攆她走!……」
這樣一來,昂台爾馬趕到他妻子身邊了,伸手抱著她了,吻着她的額頭向她說:
「我的小基督英,請你鎮靜一下……你有點什麼不舒服?……真地請你鎮靜一下。」
她不能再說話了。眼淚從她的眼眶流出來了。後來她才說:
「教他們全走罷,讓你獨自一個人陪着我。」
他無可奈何地向着醫生的妻子跑過去,並且從從容容推着她向門口走,一面說道:
「請您讓我和她待一會兒,這是乳炎症喲。我去使她寧靜一下。等會兒我再來找您。」
等到他回到床前的時候,基督英已經重新躺下去了,並且繼續不斷地哭,身體不抽掣了,她是精疲力竭的了。後來他也哭起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
乳炎症到夜裡真地發作了,跟着來的是精神錯亂。
經過好幾小時的極端動盪以後,產婦忽然說話了。
侯爺和昂台爾馬都是願意留在她身邊的,正鬥着紙牌消遣,一面低聲計算自己的點數,現在自以為被她召喚,隨即都站起來走到了床邊。
她沒有望着他們,或者她簡直不認識他們了。一副死灰色的臉躺在潔白的枕頭上,滿頭金黃的頭髮在兩邊的肩頭上披開,她用一副明亮的藍眼睛瞧著那個陌生的世界,那個神秘的和虛構的,瘋人們都在那兒生活的陌生的世界。
她雙手伸長在被蓋上擱着,有時由於無意識的迅速動作,以及痙攣和驚躍也移動一下。
開初,她並不像是和什麼人談天,不過像是看見什麼和述着什麼。她說的事情顯得是沒有條理的,令人難懂的。她找着了一堆高得跳不上去的岩石。她害怕扭傷筋骨,隨後她不很認識那個對她伸起兩隻胳膊的男人。隨後她談到各種香水了。她像是搜索好些被她忘了的語句:「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甜美?……這像葡萄酒一樣教人微醉……葡萄酒微醉着人的思想,而香水微醉着人的夢想……用着香水,人體會得着香氣的本身,種種物件的和世界的香氣的本身……人體會得着花奔、樹木和野草……人的辨別力一直達到那些在古老木器、古老地毯和古老幃幕裏邊睡着的古老住宅的靈魂……」
隨後她如同經過一陣長久的疲乏似地,面部有點兒皺起來了。她慢慢地,笨重地爬着一道山坡又向一個人說道:「唉!再抱我罷,我要求你,我快要死在這兒了!我再也走不動了。你照從前在山隘頂上做的那個樣子來抱我嗎?你可記得!……你真愛我!」
隨後她喊出一道顯示憂慮意味的聲音;一種很可怕的現象在她眼裡經過了。她看見了她面前有一頭死的牲口,並且央求旁人移開它,不要使它受到痛苦。
侯爺用很低的聲音向他的女婿說:
「她想起了我們從尼日爾回來的時候在半路上遇見的那一頭驢子。」
現在她向那一頭死牲口說話了,安慰它了,向它說起她也是很不幸的,她自己,比它更不幸,因為旁人丟掉了她。
隨後,她忽然拒絶一件強迫她去做的事情。她嚷着:「噢!不成,不要這個!噢!是你……你……你派我拉這輛車!」
這時候,她喘氣了,像是真地拉著一輛車。她哭着,哼着,不住地嚷着,並且在半小時以上的時間裡,她無疑地一直向那個山坡上走,一面用好些可怕的勁兒拉著驢子的那輛車。
後來有人狠心地鞭她了,因為她說:「噢!你真揍得我疼,至少你不要再揍我,我一定向前走,不過你不要再揍我,我哀求你……我一定照着你的意思做,不過你不要再揍我!……」
隨後她的憂懼漸漸平息了,一直到天明,她僅僅從從容容說了些胡話。以後她瞌睡來了,結果她睡着了。等到她在午後兩點鐘光景醒來的時候,體溫依舊是很高的,不過神志卻清楚了。
然而直到次日,她的思想依舊是遲鈍的,有點兒不穩定,一起一伏似的。她不能隨時找着她需要的那些字眼,並且可怕地費着氣力去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