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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的鄉村生活,把我那羅馬人的嚴峻性格減弱了一些,恢復了童年的稚氣。在日內瓦,誰也不督促我,我卻喜歡學習,喜歡看書,那几乎是我唯一的消遣;到了包塞,功課使我對遊戲發生了愛好,它起了調劑勞逸的作用。鄉村對我真是太新奇了,我不知厭倦地享受着它。我對它產生了一種非常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一直沒有減退過。此後,在我所有的歲月中,我一想起在那裡度過的幸福時日,就使我對這些年代在鄉村的逗留和樂趣感到悵惘,直到我又返回鄉村時為止。朗拜爾西埃先生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他對我們的教學從不馬虎,但也不給我們過多的課業。他在這方面安排得很好,有兩點可以證明,即:儘管我很不願意受老師管束,可是當我回憶我的求學時代,卻從來沒有感到厭惡;我從他那裡學到的東西雖不多,可是我所學到的都沒有費什麼力氣就學會了,而且一點也沒有忘掉。
這種淳樸的農村生活給我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好處,我的心裡豁然開朗,懂得了友情。在此以前,我只有一些高雅而空想的感情。共同生活在恬靜的環境裡逐漸使我和我的貝納爾表兄相處得很親密。沒有多久,我對他的感情就超過了對我哥哥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從來沒有消失。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而骨瘦如柴、十分孱弱的男孩。他性情柔和正如他身體羸弱,並不以自己是我監護人的兒子而過分利用家裡對他的偏愛。我們倆的功課、遊戲和愛好完全相同:我們都沒有別的朋友,兩人年齡相同,每個人都需要有個同伴;要是把我們分開,簡直可以說是毀滅我們。我們雖然很少有機會表現出彼此間深厚的感情,但這種感情確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我們不僅是一時一刻誰也不能離開誰,甚至我們誰也沒想象過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我們兩人的性情都是聽兩句好話便心軟,只要人們不強制我們,老是那麼慇勤,無論對於什麼,我們的意見都相同。如果說,由於管教我們的長者的偏愛,我的表兄在他們眼裡好象比我高一等,可是當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又比他高一等,這樣我倆就算扯平了。我們上課的時候,他背誦不出來,我就小聲提示他;我的練習作完以後就幫助他做;遊戲的時候,我的興趣比他大,總是做他的輔導。總之,我們倆性情是如此相投,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如此誠摯,因而不管是在包塞或在日內瓦,五年多的時間我們几乎是形影不離。我承認,我們時常打架,但是從不需要別人來勸解,我們間的任何一次爭吵從來沒有超過一刻鐘,而且我們也從來沒有誰去向老師告對方的狀。也許有人會說,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孩子的事;不過,自從世界上有了孩子以來,這也許是個獨特的例子。
包塞的生活方式,對於我太合適了,只要時間再長一些,就可以使我的性格徹底定型了。所有溫柔、親切、平和的感情,構成了這個生活方式的基調。我認為,世間再也沒有一個人生來比我的虛榮心更小的了。雖然有時候我一沖動,心情會特別激昂,但我立刻又會陷入原有的頽唐。讓跟我接近的人都愛我,乃是我那時最強烈的願望。我的性情柔和,我表兄也柔和,連所有管教我們的人也都很柔和。整整兩年裡,我沒見過誰粗暴地發脾氣,也沒受過誰的粗暴待遇。凡此種種,都在我心中培養天賦的素質。看到人人都喜歡我,也喜歡一切,我就感到極度的愉快。我常常想起我在禮拜堂裡一時回答不出教理問答時的情景,朗拜爾西埃小姐臉上那種痛苦和不安的表情,使我特別心煩意亂。我在大庭廣眾面前答不上來,固然會感到羞愧和極端難受,但朗拜爾西埃小姐的這種表情則是唯一使我比羞愧更加難受的事。因為我雖然對於表揚沒有什麼感覺,對於羞恥卻總是非常敏感的,在這裡我可以說:我怕朗拜爾西埃小姐的責備遠不如怕惹她難過那樣厲害。
然而,她和她哥哥一樣,在必要的時候也會嚴厲;但這種嚴厲差不多總是合理的,而且從不過分,所以雖然使我感到愁悶,但是我完全不想反抗。我覺得使別人不愉快比自己受責罰更難受,而看到別人一個不愉快的臉色比自己受到體罰還要難堪。要想把我的心情說得更清楚些是相當麻煩的,但這也是必要的。假如人們更清楚地看到,他們對待年輕人往往不加區別地、甚至常冒昧從事而使用的那種方法所產生的長遠後果,他們或許會改變這種方法!我從這一既普遍而又不幸的事例中得出了重大教訓,因而決定在這里加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