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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爾舅舅是一位工程師:他應聘去帝國和匈牙利,在歐仁親王麾下供職。他後來在貝爾格萊德戰役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勛。我父親在我那唯一的哥哥出生之後,便應聘到君士坦丁堡去當了宮廷鐘錶師。我父親不在家期間,我母親的美麗、聰慧和才華給她招來了許多向她獻慇勤的男人。其中表現得最熱烈的要算法國公使克洛蘇爾先生。他當時的感情一定是非常強烈的,因為在三十年後,他向我談起我母親的時候還十分動情呢。但是我母親的品德是能夠抵禦這些誘惑的,因為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她催他趕緊回來。他急忙放下一切就回來了。我就是父親這次回家的不幸的果實。十個月後生下了我這個孱弱多病的孩子。我的出生使母親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無數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樣忍受這種喪偶的悲痛的,我只知道他的悲痛一直沒有減輕。他覺得在我身上可以重新看到自己妻子的音容相貌,同時他又不能忘記是我害得他失去了她的。每當他擁抱我的時候,我總是在他的嘆息中,在他那痙攣的緊緊擁抱中,感到他的撫愛夾雜着一種辛酸的遺恨:惟其如此,他的撫愛就更為深摯。每次他對我說:「讓-雅克,我們談談你媽媽吧」,我便跟他說:「好吧,爸爸,我們又要哭一場了」。這一句話就使他流下淚來。接着他便哽嚥著說:「唉!你把她還給我吧!安慰安慰我,讓我能夠減輕失掉她的痛苦吧!你把她在我心裡留下的空虛填補上吧!孩子!若不是因為你是你那死去的媽媽生的孩子,我能這樣疼你嗎?」母親逝世四十年後,我父親死在第二個妻子的懷抱裡,但是嘴裡卻始終叫着前妻的名字,心裡留着前妻的形象。
賜給我生命的就是這樣兩個人。上天賦予他們的種種品德中,他們遺留給我的只有一顆多情的心。但,這顆多情的心,對他們來說是幸福的源泉,對我來說卻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
我生下來的時候几乎是個死孩子,能否把我養活,希望很小。我身上還帶著一種生來的病根,它隨着年歲而加重,現在雖然有時稍微減輕,但那只是為了叫我換一種方式挨受更殘酷的痛苦。我父親有一個妹妹,她是個聰明親切的姑娘,她對我照拂備至,終於把我救活了。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她還健在,不過已經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她還侍候着比她年輕、但因飲酒過度而損傷了身體的丈夫。親愛的姑姑,我不怨你把我救轉來讓我活下去,我痛心的是,你在我年幼時費盡心力照顧我,而我在你的晚年卻不能有所報答。還有我那位親愛的老乳母雅克琳娜,她也健在,精神矍鑠,身體壯實。在我出生時給我扒開眼睛的手,很可能還要在我死的時候給我合上眼睛。
我先有感覺後有思考,這本是人類共同的命運。但這一點我比別人體會得更深。我不知道五、六歲以前都作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是怎樣學會閲讀的,我只記得我最初讀過的書,以及這些書對我的影響:我連續不斷地記錄下對自己的認識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我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吃過晚飯我就和父親讀這些小說。起初,父親不過是想利用這些有趣的讀物叫我練習閲讀,但是不久以後,我們就興緻勃勃地兩個人輪流讀,沒完沒了,往往通宵達旦。一本書到手,不一氣讀完是決不罷休的。有時父親聽到早晨的燕子叫了,才很難為情地說:「我們去睡吧;我簡直比你還孩子氣呢。」
這種危險的方法,不久便使我非但獲得了極端嫻熟的閲讀能力和理解能力,還叫我獲得了在我這樣年齡的人誰也沒有的那種關於情慾方面的知識。我對事物本身還沒有一點兒概念,卻已經瞭解到所有的情感了。我什麼都還不理解,卻已經感受到了。我接二連三感受到的這些混亂的激情,一點也沒有敗壞我的理智,因為我那時還沒有理智,但卻給我造成了一種特型的理智,使我對於人生產生了荒誕而奇特的看法,以後不管是生活體驗或反省,都沒能把我徹底糾正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