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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周圍的一切都還正常的時候,當我對身邊的一切,對我不得不生活在其間的環境感到滿意的時候,我就把我的情感傾注在這一環境之中。我那感情外露的心靈向着別的事物,我總是被各式各樣的愛好所吸引,各式各樣的眷戀也不斷地佔據我的心,可說是使我忘記了自身的存在,使我整個地屬於身外之物,同時使我在我心的不斷激動之中嘗盡了人事的變遷。這動盪不安的生活既不能使我心得到平靜,也無法使軀體得到休息。從表面看來,我是幸福的,但我卻沒有哪一種感情可以經得起思考的考驗,可以使我真正自得其樂。那時我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都不能感到完全滿意。上層社會的喧囂使我頭昏腦漲,孤寂又使我厭倦煩惱;我老是需要變換環境,而到處使我感到很不自在。然而我卻到處都受人歡迎,博得好感,受到良好的接待,贏得大家的愛撫;我沒有敵人,也沒有誰對我懷有惡意,也沒有人對我心懷嫉妒;人人都想為我效勞,我也時常得到為許多人效勞的樂趣,同時我雖然既無財產,又無職務,既無保護之人,又無為人所知的出類拔萃的才幹,但卻享受着同這一切聯繫在一起的利益,因此覺得處于任何地位中的任何人的命運都比不上我。我那時又因缺些什麼而不幸呢?我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那時並不幸福。
我今天又還缺了些什麼才算是世間最不幸的人呢?那些人為了使我成為世間最不幸的人而費盡心機,然而毫無成效。我現在的處境雖然可悲,然而也不願跟他們中最幸福的人換一換生活,換一換命運;我依然是寧處困厄之境而保持我的本色,也不願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那樣飛黃騰達。如今我孑然一身,確實只靠攝取我自身的養分生活,但我自身的養分是不會枯竭的;雖然我可說是在反覆咀嚼烏有之物,雖然我的想象力在日漸衰退,思想的火花也已熄滅而不能再為我的心提供什麼食物,然而我還是能自給自足。不過我的心已被我的器官遮蔽堵塞,日漸衰竭,同時在沉重的壓力之下,無力再像從前那樣掙脫它的軀殼了。
困厄迫使我們反躬自省,而也許正是由於需要下這番功夫,所以大多數人才覺得困境難熬。而我呢,我只有一些錯誤應引以自責,我譴責導致我犯錯誤的性格上的軟弱,而我也終於得以自慰,因為我心上也從沒起過蓄謀行惡的念頭。
只要不是傻瓜,誰在念及我的處境時能有片刻忘掉它正如迫使我陷入這種境地的人所希望的那樣可怕,誰又能不傷心絶望以致憔悴而死呢?然而我決不這樣,我雖是人間最易動感情的一個人,卻能正視我的處境,絲毫不為所動;我既不掙扎,也不做任何努力,几乎是無動于衷地看著我自己處在任何人也許都不能不望而生畏的境地中。
我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當我對我早就陷入羅網而毫無覺察的那個陰謀開始有所懷疑的時候,我是根本沒有這樣平靜的心境的。這個新發現使我為之震驚。那種無恥行徑和叛賣行為使我措手不及。哪一個正直的人能料到這樣的痛苦?只有罪有應得的人才能預見到這些。我落入他們在我腳下設置的一個又一個的陷阱裡去。憤慨、暴怒、狂熱攝住了我,我真是不知所措了。我給搞得暈頭轉向,在他們不斷為我佈下的五里霧中看不見任何足以指引我的微光,找不到任何依靠,找不到任何落腳之處可以站穩腳跟,來抵禦這拽着我不放的絶望心情。
處境這麼可怕,怎能過幸福寧靜的生活?然而我現在依然處在這樣的境地中,甚至陷得更深,卻得到了平靜和安寧;我過着幸福而寧靜的生活;我對迫害我的人在無休無止地給他們自己添增苦惱不免付之一笑,而我自己則保持內心的平靜,一心撲在我的花、我的花蕊、我那些孩子氣的玩意兒上,連想都不去想他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