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
「小姐,’龍格維爾回過身,對惶恐不安地跟在後邊的女工說,“我派人去結賬,這是本店的規矩。不過,先拿着這個,」他把一張一千法郎的票子交給青年女工,並湊到她耳邊說,「拿着,這件事咱們之間定下了……」說完,他又轉過身來,對愛米莉說:「小姐,萬望包涵,經營這種生意,身不由己,您不會見怪吧。」
「噯!先生,我看,這與我毫不相干。」德·封丹納小姐答道,眼睛盯着龍格維爾,擺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譏誚的神態,彷彿頭一次見到他。
「您這話當真嗎?」馬克西米連哽噎地問。
愛米莉以令人難以置信的無禮態度,掉頭走開。這短短的一問一答,說時聲音壓得很低,沒有傳到愛米莉的兩位嫂嫂耳中。三位貴婦買了披肩,重新登上馬車。愛米莉坐在前排,不由自主地朝這家可惱的店舖最後瞥了一眼,看見馬克西米連站在裏邊,手臂叉在胸前,一副超然于這突如其來的不幸之上的神態。二人的視線相遇,彼此投去冷酷無情的眼色,都想狠狠地刺傷對方,刺傷自己所鍾愛的心。此刻,兩個人已相隔千萬里,就像一個在中國,一個在格陵蘭。虛榮心不正像一股熱風,能把一切吹焦嗎?德·封丹納小姐心情矛盾重重,經歷着最激烈的鬥爭,她在採摘苦果。偏見與狹隘的意識,在一個人心中撒下這麼多痛苦的種子,是前所未見的。她的臉龐本來鮮艷滑潤,此刻突然現出一道道黃紋,一點點紅斑,雪白的雙頰紅一陣,青一陣。怕嫂嫂看出自己內心的慌亂,便顧而言他,不是品評這個行人的樣子難看,就是奚落那個行人的裝束可笑,而且邊說邊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強。見嫂嫂沒有趁機報復,言語相譏,而是出於憐憫,默默無言,愛米莉反倒覺得更傷她的心,於是施展全副才智,硬拉嫂嫂談話,以不近情理的言語發泄怒火,用極為刻薄惡毒的話挖苦商人。回到府上,她便發起高燒,開頭病勢很重,幸虧家裡人盡心護理,閙騰一個月才漸漸病癒,一家人總算放了心。大家都以為,愛米莉經受這次深刻的教訓,性格一定會有所收斂;其實不然,她又不知不覺地故態復萌,重新投進社交活動。她聲稱失誤並不可恥,說她假如有她父親在議會那樣大的影響,準提議制訂一項法令,責令所有商人,尤其是綢布商人,都得像貝里地區的綿羊一樣,在腦門打上烙印,直到第三代人。她還讚揚路易十五的朝代,廷臣的服飾十分得體,主張現在只有貴族才有權穿這種古裝。聽她的話音,商人與貴族院議員的服飾,倘若沒有明顯的區別,就可能給王國釀成災禍。一有機會,她就發泄一通,諸如此類的冷嘲熱諷,也不能盡數,但其用心不難猜測。凡是愛她的人,都從她的訕笑中體味出一種憂淒的情調。顯然,這顆無法解釋的心靈,始終受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的統治。有時,她忽然柔順起來,像她在那段短暫的戀愛時期一樣燃而,有時又異常暴躁,叫人無法容忍。她喜怒無常,是因為內心痛苦,這是公開的秘密,家裡人都肯原諒她。德·甘爾迦羅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錢,供她揮霍,講話還對她起點作用:這種安慰辦法,可以說對巴黎少女最有效力。德·封丹納小姐病癒後,第一次參加的舞會,是那不勒斯大使舉辦的。她在最出色的四對舞中,發現龍格維爾離她幾步遠,正向她的舞伴輕輕點頭。
「那個青年是您的朋友嗎?」她以不屑的神情問她的舞伴。
「他是我兄弟。」她的舞伴答道。
愛米莉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是啊!」她的舞伴讚歎道,「他是世間心靈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嗎?」愛米莉猛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不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人人口中傳頌,應當說刻在每個人心中,我居然沒有記住,必須承認這是種罪過。然而,我也有值得原諒的理由:我剛從德國回來。我國駐德大使正在巴黎休假,他派我陪伴他可愛的夫人來參加舞會。大使夫人就坐在那邊角落裡,您能瞧得見。」
「真是一副悲劇人物的面孔。」愛米莉端詳完大使夫人,說道。
「這還是她跳舞時的面孔呢,」年輕人笑着說,「等會兒我就得陪她跳舞,因此想先得到點補償。」
德·封丹納小姐對這一恭維頷首遜謝。
「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我兄弟,」健談的大使館秘書繼續說,「從維也納回來的時候,聽說可憐的小伙子病了,臥床不起。來參加舞會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身在政界不由己,有時連骨肉之情都顧不上。我的『女主人』不准,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憐的馬克西米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