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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兒,走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長着一頭鬈髮,穿一件白色連衣裙,系一條粉紅腰帶,披着打褶襇的斗篷。她聽到。要不就是猜到了我和女仆的問答。一看見我,她便跑開了,一面用尖細的聲音喊着:「媽媽,有一位先生要和你講話。」我跟在她後面,沿著彎彎曲曲的花園小徑走去。那件白色斗篷飄飄忽忽如同磷火,為我指引着女孩所走的那條路。
我應當講出一切,毫不隱瞞。走到林蔭路的最後一個矮樹叢時,我豎起了衣領,用上衣的袖頭撣了撣寒酸的帽子和長褲,用袖子撣了撣上衣,又將兩隻袖子互相撣了撣;然後,我把上衣仔細扣好,露出翻領,因為這些部分比衣服的其他部分總要新一點;最後,我很巧妙地把靴子在草裡擦了擦,將褲腿放下,遮住靴面。我希望經過這番加斯科涅式[注]的打扮後,我不會被人當成專區收間接稅的流動稅務員。現在,我有時回想起彼時彼刻年輕的我,自己也覺得好笑。
就在我為自己設計一種恰當的舉止時,突然,在綠色小徑的拐彎處,在和煦的陽光照耀下的百花叢中,我瞥見了朱麗葉和她的丈夫。漂亮的小女孩牽着媽媽的手。顯而易見,伯爵夫人聽到女兒那句模棱兩可的話以後,加快了腳步。見是一個陌生人頗為笨拙地在向她行禮,她吃了一驚,停了下來,對我擺出一副冷漠而又彬彬有禮的面孔,並且優雅地噘了噘嘴,這表情使我看出她有多麼失望沮喪。我想從苦心準備的漂亮詞句裡找出幾句話來講講,可是一句也說不出。正在雙方不知如何開口的當兒,丈夫出場了。我頓時思緒萬千。為了掩飾窘態,我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問我面前的兩位是不是蒙佩爾桑伯爵和伯爵夫人。話雖無意義,卻使我有時間對夫婦倆作出判斷和分析(他們的孤寂生活就要被我的來臨徹底打亂了)。我以在我那樣的年齡罕有的洞察力一眼看出,丈夫多半是一位典型的鄉紳,這些鄉紳現在成了外省最大的榮耀。他穿著一雙厚底大皮鞋,我首先提到這雙鞋,是因為它比那褪了色的黑上衣、磨舊的長褲、鬆鬆垮垮的領結和卷邊的襯衣領更引起我的注意。此人有點像法官,但更像省參議員;他渾身上下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氣,好像一個區長,什麼也不能抗拒他的意志;他看上去脾氣乖戾,一個自一八一六年以來每年都參加競選,但每年都落選的人就會有這樣的脾氣。在他身上,鄉下人的理智和愚蠢不可思議地混合在一起;他毫無教養,卻有闊人的傲慢;對妻子言聽計從,可又自認為是一家之主;大事不管,小事上卻不肯遷就;此外他形容憔淬,滿面皺紋,皮膚焦黃,頭上長着幾根稀疏的灰髮,又長又直,這就是伯爵其人。可是再看看伯爵夫人!啊,她站在丈夫旁邊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照啊!她個兒不高,腰肢扁平婀娜,身段迷人;她長得那麼嬌小、纖弱,碰一碰都怕折斷她的骨頭。她身穿一條白色細紗長裙,頭戴一頂飾着粉紅緞帶的漂亮軟帽。腰間結一根粉紅腰帶,無袖胸衣可體地裹着肩膀和線條優美的上身,使人一見便從心底里油然產生一種不可抗拒的佔有慾。她的眼睛烏黑有神,表情豐富,動作溫文爾雅,一雙腳很纖秀。即使~個養尊處優的老人也會以為她還不滿三十歲,因為她的前額和臉部所有的線條顯得那麼嬌嫩年輕。至于性格方面,我覺得她既像利尼奧勒伯爵夫人,又像B侯爵夫人,這兩個典型的女性形象,在讀過盧韋那本小說[注]的青年人頭腦裡,是永遠鮮明的。我一下子洞悉了這對夫婦的所有秘密,當下作出一個決定,這決定的靈活圓滑,堪稱出自一個老練的外交家。也許,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回憑直覺處事,也只有那一回才弄明白,一般朝臣和上流社會人士處世手腕的奧妙何在。
自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以後,我忙於人生的搏鬥,不可能分析生活中極細小的行為,只能按禮儀和社會體統的要求行事,致使最高貴的感情全都枯竭了。
「伯爵先生,我想跟您單獨談談,」我做出神秘的樣子說,並且向後退了幾步。
伯爵跟在我後面。朱麗葉讓我們單獨在一起,自己毫不在意地走開了,因為她確信,什麼時候她想知道丈夫的秘密,就準能知道。我把旅伴之死簡短地向伯爵敘述了一遍。伯爵聽了這個消息以後的反應,說明他對他年輕的助手懷有相當深的好感。這一發現壯了我的膽,使我敢於在兩人後來的對話中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太太知道了會很悲傷的,」他吃驚地說,「我必須十分小心謹慎地把這件不幸的事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