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自此水路無話。不覺二十餘日,已到鐘離地方。荊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鬱,人症復發。思欲捨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江,我從陸路而來。約到金陵江口相會。」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只帶兩個憧仆,並親吏江居,主僕共是四人,登岸。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僱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僱賃便了。」江居道:「若自家僱賃,須要投個主家。」當下憧仆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裡去?」荊公道:「要在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雖留下幾戶窮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僱?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餐餐不飽,沒閒錢去養馬騾。就有幾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柏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閒事。主人去了多時,來回覆道:「轎伕只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僱他。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裡。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只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閒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絶句云:
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余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云:「無名子慨世之作。」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檻,只見個壁外面粘着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諷天津杜字聲。
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土,姓邵名雍,別號堯夫,精於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常與客遊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字之聲,嘆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洛陽舊無杜字,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于壁上,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鷄鳴,兩名夫和一個趕腳的牽着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江居來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仆兩個更換騎坐。約行四十餘里,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藥茶餅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汾一甌來,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眾人吃飯,兀自未了。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付一張毛紙,走去登東。只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
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