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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任正走得饑又饑,渴又渴,眼望去,是個酒店,他已自口角流涎了。走到面前看時,只見:店魚頭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紅喝六;在裡頭暢快飲酒。滿前嘎飯,多是些,肥肉鮮魚,壯鷄大鴨。仲任不覺舊性復發,思量要進去坐一坐,吃他一餐,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記了,反來拉兩個青衣進去同坐。青衣道:「進去不得的,錯走去了,必有後悔。」仲任那裡肯信?青衣阻當不住,道:「既要進去,我們只在此間等你。」
仲任大踏步跨將進來,揀個座頭坐下了。店小二忙擺着案酒,仲任一看,吃了一驚。元來一碗是死人的眼睛,一碗是糞坑裡大蛆,曉得不是好去處,抽身待走。小二斟了一碗酒來道:「吃了酒去。」仲任不識氣,伸手來接,拿到鼻邊一聞,臭穢難當。元來是一碗腐屍肉,正待撇下不吃,忽然灶下搶出一個牛頭鬼來,手執鋼叉喊道:「還不快吃!」店小二把來一灌,仲任只得忍着臭穢強吞了下去,望外便走。牛頭又領了好些奇形異狀的鬼趕來,口裡嚷道:「不要放走了他!」仲任急得無措,只見兩個青衣元站在舊處,忙來遮蔽着,喝道:「是判院放回的,不得無禮。」攙着仲任便走。後邊人聽見青衣人說了,然後散去。青衣人埋怨道:「叫你不要進去,你不肯聽,致有此驚恐。起初判院如何分付來?只道是我們不了事。」仲任道:「我只道是好酒店,如何裏邊這樣光景?」青衣人道:「這也原是你業障現此眼花。」仲任道:「如何是我業障?」青衣人道:「你吃這一甌,還抵不得醉鱉醉驢的債哩。」仲任愈加悔悟,隨着青衣再走。看看茫茫蕩蕩,不辨東西南北,身子如在雲霧裡一般。須臾,重見天日,已似是陽間世上,儼然是溫縣地方。同着青衣走入自己莊上草堂中,只見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裡,乳婆坐在旁邊守着。青衣用手將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仲任甦醒轉來,眼中不見了青衣。卻見乳婆叫道:「官人甦醒着,几乎急死我也!」仲任道:「我死去幾時了?」乳婆道:「官人正在此吃食,忽然暴死,已是一晝夜。只為心頭尚暖,故此不敢移動,誰知果然活轉來,好了,好了!」仲任道:「此一晝夜,非同小可。見了好些陰間地府光景。」那老婆子喜聽的是這些說話,便問道:「官人見的是甚麼光景?」仲任道:「元來我未該死,只為莫賀咄死去,撞着平日殺戮這些冤家,要我去對證,故勾我去。我也為冤家多,几乎不放轉來了,虧得撞着對案的判官就是我張家姑夫,道我陽壽未絶,在裡頭曲意處分,才得放還。」就把這些說話光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盡情告訴了乳婆,那乳婆只是合掌念「阿彌陀佛」不住口。
仲任說罷,乳婆又問道:「這等,而今莫賀咄畢竟怎麼樣?」仲任道:「他陽壽已盡,冤債又多。我自來了,他在地府中畢竟要一一償命,不知怎地受苦哩。」乳婆道:「官人可曾見他否?」仲任道:「只因判官周全我,不教對案,故此不見他,只聽得說。」乳婆道:「一晝夜了,怕官人已饑,還有剩下的牛肉,將來吃了罷。」仲任道:「而今要依我姑夫分付,正待刺血寫經罰咒,再不吃這些東西了。」乳婆道:「這個卻好。」乳婆只去做些粥湯與仲任吃了。仲任起來梳洗一番,把鏡子將臉一照,只叫得苦。元來陰間把秘木取去他血,與畜生吃過,故此面色臘查也似黃了。
仲任從此僱一個人把堂中掃除乾淨,先請幾部經來,焚香持誦,將養了兩個月,身子漸漸複舊,有了血色。然後刺着臂血,逐部逐卷寫將來。有人經過,問起他寫經根由的,便把這些事還一告訴將來。人聽了無不毛骨聳然,多有助盤費供他書寫之用的,所以越寫得多了。況且面黃肌瘦,是個老大證見。又指着堂中的瓮、堂後的穴,每對人道:「這是當時作業的遺蹟,留下為戒的。」來往人曉得是真話,發了好些放生戒殺的念頭。
開元二十三年春,有個同官令虞咸道經溫縣,見路旁草堂中有人年近六十,如此刺血書寫不倦,請出經來看,已寫過了五六百卷。怪道:「他怎能如此發心得猛?」仲任把前後的話,一一告訴出來。虞縣令嘆以為奇,留俸錢助寫而去。各處把此話傳示於人,故此人多知道。後來仲任得善果而終,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也。偈曰:
物命在世間,微分此靈蠢。
一切有知覺,皆已具佛性。
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
我飽已覺膻,彼死痛猶在。
一點喧狠心,豈能盡消滅!
所以六道中,轉轉相殘殺。
願葆此慈心,觸處可施用。
起意便多刑,減味即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