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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韓子文雖是滿腹文章,卻不過家道消乏,在人家處館,勉強餬口。所以年過二九,尚未有親。一日遇著端陽節近,別了主人家回來,住在家裡了數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議親事了。據我胸中的學問,就是富貴人家把女兒匹配,也不免屈了他。卻是如今世人誰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這樣說,難道與我一樣的儒家,我也還對他的女兒不過?」當下開了拜匣,稱出束修銀伍錢,做個封筒封了。放在匣內,教書潼拿了隨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裡來。
那王媒婆接着,見他是個窮鬼,也不十分動火他的。吃過了一盞茶,便開口問道:「秀才官人,幾時回家的?甚風推得到此?」子文道:「來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體相央。」便在家手中接過封筒,雙手遞與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納,事成再有重謝。」王婆推辭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說親麼?」子文道:「正是。家下貧窮,不敢仰攀富戶,但得一樣儒家女兒,可備中饋。延子嗣足矣。積下數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禮也好勉強出得。乞媽媽與我訪個相應的人家。」王婆曉得窮秀才說親,自然高來不成,低來不就的,卻難推拒他,只得回覆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請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尋覓。有了話頭,便來回報。」那子文自回家去了。一住數日,只見王婆走進門來,叫道:「官人在家麼?」子文接着,問道:「姻事如何?」王婆道:「為著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纔問得一家,乃是縣前許秀才的女兒,年紀十六歲。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裡,家事雖不甚富,卻也過得。說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是說道:“我女兒嫁個讀書人,盡也使得。但我們婦人家,又不曉得文字,目令提學要到台州歲考,待官人考了優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對王婆道:「既如此說,便待考過議親不遲。」當下買幾杯白酒,請了王婆。自別去了。
子文又到館中,靜坐了一月有餘,宗師起馬牌已到。那宗師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韓子文頭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間繫了芋艿的縧,腳下穿了木耳的靴,同眾生員迎接入城。行香講書己過,便張告示,先考府學及天台、臨海兩縣。到期,子文一筆寫完,甚是得意。出場來,將考卷譽寫出來,請教了幾個先達、幾個朋友,無不歎賞。又自己玩了幾遍,拍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個案元幫補也不為過,何況優等?」又把文字來鼻頭邊聞一聞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卻說那梁宗師是個不識文字的人,又且極貪,又且極要奉承鄉官及上司。前日考過杭、嘉、湖,無一人不罵他的,几乎吃秀才們打了。曾編着幾句口號道:「道前梁鋪,中人姓富,出賣生儒,不誤主顧。」又有一個對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學;童生愁慘慘,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書》幾語,做着幾股道:「君子學道公則悅,小人學道盡信書。不學詩,不學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廢之!誦其詩,讀其書,雖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韓子文是個窮儒,那有銀子鑽刺?十日後發出案來,只見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韓師愈的名字卻在那裡?正是:「似『王』無一豎,如『川』卻又眠。」曾有一首《黃鶯兒》詞,單道那三等的苦處:
無辱又無榮,論文章是弟兄,鼓聲到此如春夢。高才命窮,庸才運通,廩生到此便宜貢。且從容,一邊站立,看別個賞花紅。
那韓子文考了三等,氣得目睜口獃。把那梁宗師烏龜亡八的罵了一場,不敢提起親事,那王婆也不來說了。只得勉強自解,嘆口氣道: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發落已畢,只得蕭蕭條條,仍舊去處館,見了主人家及學生,都是面紅耳熱的,自覺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