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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過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勾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沒有房錢,只得草眼露宿。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裡。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門牆新彩,綮戟森嚴。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彪形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着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裏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
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干?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麼?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下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紀?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覆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六歲,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裡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着回話不題。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合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大秀家裡,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刻不思念大秀,沒有快活的日子。心裡痴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日復一日,隨着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裡有個哥哥麼?」翠翠心裡想道:「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大秀尋到此間,不好說礎,故此託名。」遂轉一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大秀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分付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金定姓劉,淮安人氏,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着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大秀金定!礙着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象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