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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押送到法庭下邊一間石板房間,有幾名犯人正在那裡等候提審,另外幾個犯人圍在柵欄前跟親友談話,柵欄外邊就是院子了。沒有人和他搭話。當他經過時,犯人紛紛後退,讓那班擠在柵欄前邊的人將他看得更清楚一些。眾人以種種不堪入耳的謾罵、尖叫和噓聲轟他。他揮了揮拳頭,很想給他們一巴掌。然而,幾名帶路的看守催着他走開了。他們穿過一段燈光昏暗的甬道,到了監獄裏邊。
在這裡,看守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通,他身邊不能帶有足以搶在法律前邊的工具。這一道儀式進行之後,他被領進一間關押死刑犯的牢房,獨自一人留在那兒。
他在牢門對面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這東西既當椅子又當床凳。他睜着一雙充血的眼睛,盯着地面,試圖整理一下思緒。過了一會兒,他回憶起了法官說的那一席話裡的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段,儘管當時他似乎連一句話也沒聽清。這些隻言片語漸漸散落到各自的位置上,一點一點地說出了更多的東西,功夫不大他便全都明白了,几乎和正在宣判一樣。判處絞刑,就地正法——這就是結局。判處絞刑,就地正法。
大黑下來了,他開始回想所有那些死在絞刑架上的熟人,其中有些人是死在他的手中。他們接二連三地出現,他簡直數不過來。他曾目睹有些人死去——還打趣過他們,因為他們死的時候還在念禱告。記得那塊踏板咔噠一聲掉落下來,人們頃刻之間就從身強體壯的漢子變成了在半空中晃蕩的衣架。
他們中興許有人在這間牢房裡獃過——就坐在這個地方。四周二片漆黑,人們幹嗎不點個亮呢?這間牢房已經建成多年,肯定有許多人的最後時光是在這兒打發的。獃在此地,像是坐在一個遍佈死屍的墓穴裡——套在頭上的帽子,絞索,捆綁起來的胳臂,他所熟悉的面孔,哪怕蒙着那個可怕的罩子,他也能認出來——點個亮,點個亮。
他雙手捶打着結實的牢門和四壁,直到砸得皮開肉綻,這時,有兩個人走進來,一個將手裡舉着的蠟燭插進固定在牆上的鐵燭台裡,另一個拖進來一床褥子,準備在這裡過夜。犯人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夜晚來臨了——漆黑、淒涼、死寂的夜晚。其他的守夜人聽見教堂的鐘聲報時一般都很高興,因為鐘聲預告的是生命與來日。對他來說,鐘聲帶來的卻是絶望。鐵鐘轟鳴,每一下都送來那個聲音,那個低沉、空洞的聲音——死亡。清晨的喧閙與繁忙居然鑽進了牢房,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這不過是另一種喪鐘,警告之中又添上了嘲弄。
白天過去了——白天?這叫什麼白天:剛一到來就匆匆離去——黑夜重又降臨。夜是那樣漫長,又是那樣短促。漫長是因為它那死一般的寂靜,短促是因為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飛逝而去。一時間,他狂暴不已,罵罵咧咧,一時間哭哭嚷嚷,揪扯頭髮。與他同一教派的幾位長老曾來到他的身邊做禱告,叫他用咒罵轟了出去。他們又一次走進來,打算奉獻一番善舉,他乾脆把眾人打跑了。
禮拜六夜裡。他只能再活一夜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天已經破曉——禮拜天到了。
直到這可怕的最後一夜,一種意識到自己已經瀕臨絶境的幻滅感向他那晦暗的靈魂全力襲來。他倒也不是抱有什麼明確的或者說很大的希望,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寬恕,而是他認為死亡近在眼前的可能性仍然很模糊,根本無法細想下去。他同那兩個輪流看守他的男子很少談話,兩人也沒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他醒着坐在那裡,卻又在做夢。他時時驚跳而起,嘴裡喘着大氣,渾身皮膚滾燙,慌亂地跑來跑去,恐懼與憤怒驟然發作,連那兩名看守——他們對這類場面早已屢見不鮮——也膽顫心驚地躲着他。末了,在歹心邪念的折磨下,他變得十分可怕,看守嚇得不敢單獨和他面對面坐在那裡;只得兩個人一塊兒看著他。
他蜷縮在石床上,回想著往事。被捕那天,他被人群中飛來的什麼東西打傷,腦袋上還扎着一塊亞麻布。紅頭髮技散在毫無血色的臉上,鬍鬚給扯掉了不少,這時成了一綹一綹的。雙眼放射出可怕的光澤。好久沒有洗澡,皮膚給體內的高燒烤得起了折皺。八點——九點——十點。如果這不是嚇唬他的惡作劇,而是果真這樣接踵而至的一個又一個小時,到它們轉回來的時候,他又在什麼地方。十一點。前一個小時的鐘聲剛剛停止轟鳴,鐘又敲響了。到八點鐘,他將成為自己的葬禮行列裡唯一的送喪人。現在是十一點——
新門監獄那些可怕的牆壁把那麼多的不幸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隱藏起來,不單單瞞過了人們的眼睛,而且更多更長久的是瞞過了人們的思考——那些牆壁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慘狀。幾個從門外路過的人放慢腳步,很想知道明天就要上絞刑架的那個人在幹什麼,人們要是看得見他,那天夜裡可就別想安然入睡了。
從黃昏直到差不多午夜,人們三兩成群來到接待室門口,神色焦慮地打聽有沒有接到什麼緩期執行的命令。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們又將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傳給了大街上一簇簇的人群,大家比比劃劃,相互議論,說他肯定會從那道門裡出來,絞刑台會搭在那裡,然後戀戀不捨地走開,還不斷回頭,想像着那個場面。人們漸漸散去。在深夜的一個小時裡,街道留給了幽靜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