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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情況並沒有在他的腦海裡駐留多久,他回來以後,別墅裡有的是事情佔據他的心,將一切有關自身的考慮統統從記憶中擠了出去。
露絲·梅萊的病情急劇惡化,午夜前她開始說胡話。一個住在當地的醫生時刻守候着她。醫生初步對病人作了檢查,隨後把梅萊太太引到一邊,宣佈她的病屬於一種極其危險的類型。「說實在的,」他說道,「她能不能痊癒,只有靠奇蹟了。」
當天夜裡,奧立弗有多少次從床上跳起來,躡手躡腳地溜到樓梯口,凝神諦聽病房裡有沒有發出哪怕是最細微的響聲。有多少次,每當雜亂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他不由得擔心,又有什麼令人不敢想像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他嚇得渾身發抖,額上直冒冷汗。他聲淚俱下,為那位正在深深的墓穴邊緣搖搖欲墜的好姑娘的生命苦苦祈禱,這種熱情遠遠不是他過去所作的一切能夠比得上的。
哦!這種牽掛,當一個為我們深切愛慕的人的生命在天平上搖擺不定的時候,我們卻無能為力,這種牽掛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痛苦。哦!撕心裂膽的思緒湧進心靈,憑藉著它們所喚起的幻象的魔力,心臟劇烈地跳動,呼吸愈發急促——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動油然而生:做一點什麼事情,減輕這種我們無力緩解的痛苦,縮小這種我們無力消減的危險。我們痛苦地想到自己是那樣束手無策,我們的心直往下沉,氣不停地泄,有什麼刑罰拷問能與此相比?有什麼想法或者作法能夠在焦慮達到登峰造極之時緩解這種痛苦?
早晨到來了。小小的別墅裡一片寂靜。人們低聲耳語,焦灼的面孔不時出現在門口,女人和孩子噙着淚水走到一邊。整個漫長的白天,以及天黑之後的幾個小時,奧立弗都在花園裡輕輕地走來走去,每過一會都要抬起頭來,看一眼病人的房間,他戰戰兢兢地看著黑沉沉的窗口,看他那副樣子,好像死神已經捷足先登。深夜,羅斯伯力先生到了。「難啊,」好心的大夫一邊說,一邊背過臉去。「那麼年輕,又那麼可愛。但希望很渺茫。」
又一個早晨到來了。陽光是那樣明媚,彷彿看不到人世間有一點點苦難或者憂愁。園中枝繁葉茂,百花爭艷,一切都顯得生機盎然,精力充沛,周圍的聲音和景象無不充滿喜悅——可愛的姑娘卻躺在病床上,急劇地變得衰弱。奧立弗偷偷走進那片古老的教堂墓地,在一個長滿青草的墳塋上坐下來,無聲地為她哭泣,祈禱。
這一幅畫面是那樣寧靜。優美,陽光明媚的景色中包容着那麼多希望與快樂:夏天的鳥兒唱出了那麼歡快的樂曲;振翅飛翔的白嘴鴉從頭上一掠而過,是那樣的自由;萬物是那樣生氣勃勃,興高采烈;孩子抬起陣陣發痛的眼睛,向周圍望去,心中油然湧起這樣一個念頭,這不是死亡的時節,小東西尚且還那麼歡樂逍遙,露絲是斷斷不會死的。墳墓喜歡的是寒冷蕭瑟的冬天,不喜歡陽光與花香。他几乎認定,壽衣只是用來裹住老朽乾癟的軀體,從來不把年輕嬌嫩的形體拉進它們那可怕的懷抱。
教堂那邊傳來一聲報喪的鐘聲,粗暴地打斷了這些幼稚的想法。又是一聲!又是一聲!這是宣佈葬禮開始的喪鐘。一群送葬的尋常百姓走進墓園大門,他們佩戴着白色花結,因為死者還很年輕。他們脫帽站在一座墳前,哭泣的行列裡有一位是母親——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可陽光依然燦爛,鳥兒照樣歌唱。
奧立弗朝家裡走去,回想起小姐給予他的百般照顧,盼望着機會能再一次到來,好讓他一刻不停地表明自己對她是多麼感激、多麼依戀。他沒有理由責備自己有多少次粗枝大葉,或者是沒動腦筋,因為他是誠心誠意為她效勞的。儘管如此,仍有許許多多細小的事情浮現在他的面前,他幻想看自己當時本來可以幹得更賣力、更認真一些,可惜沒有那樣做。每一次死亡都會給為數不多的倖存者帶來這樣的想法:有那麼多事情受到忽視,辦到的事情又是那樣少——有那麼多事情被遺忘,還有更多的事情已無法輓回——因而我們必須留心,平時如何去對待我們周圍的人!沒有什麼比悔之莫及更令人懊惱的了。如果我們希望免受懊悔的責問,就讓我們趁早記住這一點吧。
奧立弗到家了,這時梅萊太太正坐在小客廳裡。一看見她,奧立弗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因為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侄女的病床。他戰戰兢兢地思忖着,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才促使她走到一邊。他瞭解到,小姐陷入了沉睡,她這次醒來,不是康復與再生,便是訣別與死亡。
他們坐下來凝神諦聽,幾個小時連話也不敢說。沒有動過的飯菜撤了下去。他們心不在焉地望着逐漸下沉的太陽,最後又看著太陽將宣告離去的絢麗色彩撒滿天空和大地。他們敏鋭的耳朵猛然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羅斯伯力先生剛一進屋,他倆便情不自禁地向門口衝去。
「露絲怎麼樣?」老太太嚷道,「快告訴我,我能經受得住,別再讓我牽掛了!噢,快告訴我!看在老天爺的分上!」
「你一定得沉住氣,」大夫扶住她說道,「請保持鎮定,我親愛的夫人」
「讓我去死吧,憑上帝的名義。我親愛的孩子。她死啦。她就要死啦。」
「不!」大夫感情衝動地嚷起來,「上帝是仁慈而寬大的,所以她還會活好多年好多年,為我們大家造福。」
老太太跪下來,儘力想把雙手合在一塊兒,然而支撐了她那麼久的毅力已經隨着第一聲感恩祈禱一起飛向天國。她倒在了伸開雙臂接住她的朋友懷抱裡。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