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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室停辦的時候,一位女醫生推薦瑪特略娜·伊凡諾芙娜到學校來工作,並且可以擺脫丈夫。這兩點都辦到了。奧爾洛娃開始過着寧靜的,勞動的生活。在她相識的女醫生們的幫助下,她學會了識文斷字,從孤兒院裡收養了兩個孤兒——一男一女。她工作着,對自己的處境心滿意足,但是卻帶著憂鬱和恐怖的心情迴首過去的生活。她非常愛護她的學生,非常理解她自己的工作的意義,自覺地對待它,因而受到了學校一致尊敬。但是她總是乾咳着,這種咳嗽令人生疑,她消瘦的面上有種不祥的紅暈,她灰色的眼睛裡飽含憂鬱。
我也認識了奧爾洛夫。我在城裡的一個貧民窟裡找到了他,在見過二三回面以後,我們成了朋友。當他重述他妻子講過的故事之後,沉思了一會兒,對我說:「是這樣的,這就是說,馬克西姆·薩瓦迪伊奇,把我舉起來,又拋下來。我就這樣沒做出任何英雄業績。可是一直到現在我還在希望能在什麼事情上超群出眾……如果能將地球碎為粉末,或者組織一夥匪幫,那該多好。總之,做做這一類事情,我就可以站在萬人之上,從高處向他們吐口水……並且對他們說:『哎,你們這些惡棍。你們為了什麼生活?你們過的啥日子?你們是一群披着狼皮的騙子,不是別的。』然後從高處一個倒栽蔥跌下來,摔個粉身碎骨。哼,是——是的。哎呀,生活是多麼乏味,多麼悶人呀。……擺脫瑪特略娜的箝制後,我曾想過:『嗯,格里沙,自由自在的航行吧,已經起錨了。』但是起的不是地方,水太淺。停船擱淺了……但是我不會幹等在這裡,別擔心。我要露一手。怎麼露?鬼才曉得……老婆?讓她見鬼去吧。難道像我這樣的人需要老婆?要她幹嗎?……當我感到五湖四海,同時都在向我招手的時候……我生下來心頭就帶著不安分的情緒……我的命運決定我做一個流浪漢。我步行、乘車、浪跡天涯……沒找到任何安慰……我喝酒嗎?當然,不然做什麼呢?不管怎樣伏特加酒能撲滅心裡的……因為心裡熊熊地燃燒……一切都令人噁心——城市、鄉村、各式各樣的人……呸。難道就想不出來比這些更好的東西嗎?總是在互相過不去……把所有的人都卡死才好呢。噯,你呀,生活,你真是一種鬼把戲埃」我和奧爾洛夫坐在一個酒店裡面談話,酒店裡那扇沉重的門時開時關,每次開關時就發出一種令人心蕩神移的吱吱聲。酒店內部給人的感覺,它就像是一張巨大的嘴,正在慢慢地、但是誰也逃避不了地、一個接一個地吞噬着可憐的俄羅斯人,不安分的,以及別的人們……
08 滄落的人們戈仁權 雪影譯
一
這是一條通往城裡的街,兩邊是破舊的小平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牆壁傾斜,窗框歪歪斜斜。這些住着人的房屋年久失修,房頂千瘡百孔,用樹皮做補釘,上面長滿了層層綠苔。頂上,到處豎起一根根高桿,上面壘着鳥巢。城郊貧民窟那些可憐的植物,綠葉上積滿灰塵的接骨木樹和節節疤疤的白柳樹,掩映着那些高桿。
小屋的窗玻璃由於日久天長而變成暗綠色,用卑怯的騙子似的眼光互相看著。街道中央那條車道通向山坡,蜿蜓曲折,路上凹的坑被雨水沖得很深。四處推放著成堆的碎石和各種垃圾,上面雜草叢生,這都是水利工程的遺蹟或者地基,原是當地居民造出來,用以抵擋從城裡猛衝下來的雨水,卻毫無用處。上邊,山坡上,果園茂盛,一片蒼翠,掩映着漂亮的石砌房屋。教堂的鐘樓驕傲地直衝藍天,金黃的十字架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在雨天,這個城市把泥漿灌到這條進城的街上,旱天就在上面撒滿塵土。所有那些難看的小屋像是被一個什麼人有力的大手掃垃圾那樣掃在一起,也從上邊拋到此地來了。
那些小屋遍佈山坡,拔地而起,大半已是破爛不堪,樣子虛弱多病,被陽光、塵土、雨水染成暗灰色,如朽木一般。
街道的盡頭,像是從城裡拋到腳下來似的,聳立着一棟長長的兩層樓房,是商人佩通尼科夫的房產,卻無人繼承,按順序它已經排在盡頭上,到了山腳下,再過去就是寬闊的原野,半俄裡以外便是一道臨河的陡岸了。
這所古老的大房子跟鄰近的房屋相比,外貌顯得極為陰森。整棟房子東倒西歪,兩排窗子沒有一扇完好無損,破窗框上留下些破玻璃碎片,現出沼澤地死水那種暗綠色。
窗戶之間的牆壁上是道道裂痕,還有泥灰脫落後留下的黑斑,看上去好似時間用象形文字在房屋牆上寫下了它的經歷似的。房偏向街上,這就越顯出淒涼的景象,好像這所房子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等候命運的最後一擊,好把它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堆朽木和瓦礫似的。
門大開着,有半扇門已經從合頁上脫落,躺在地上,從那些木板的縫隙裡已經長出青草,這類青草在這所房子荒蕪的大院裡處處都是,粗大肥實。院子深處有一間被煙燻黑的矮房子,鐵皮房頂從高處斜下來。正房本身沒有住人,但這所房子原先是鐵匠鋪,現在成了「夜店」,是由退役騎兵大尉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庫瓦爾達經營的。
夜店裏邊是個陰森的長方形的洞,四俄丈寬,六俄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