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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情願你宰了我。」瑪特略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一邊說,一邊掙脫了他的手,又扭過臉去。他不是由於她的言語,而是由於她的聲調大吃一驚,這時也趕忙閃到一邊。他常常從她嘴裡聽到這些話,不止一次地聽到過,但是她從來也沒有這樣說過這些話。一分鐘前,他對她可以愛打就打,但是現在他既不能夠也不願意打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几乎使他沒有了主意,他把刀擲在桌上,聲音裡帶著被抑制着的憤怒問她:「鬼婆娘。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瑪特略娜喘着氣,叫了一聲,“你怎麼?
來殺我嗎?那就殺吧。”
奧爾洛夫望着她,一聲不響,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是特意來制服妻子的。昨晚吵架的時候,她是勝者,他感覺到這點,這有損他的自尊心。一定要使她再屈從於他,他堅決地認為——一定要。他是一個烈性子人,這一晝夜他感到很難熬,翻來覆去地思考了很多,但是他的無知使他無法理清妻子對他的正當責備在他心中喚起的混亂的情緒。他知道,這是對他的反抗,因此帶了把刀來恫嚇瑪特略娜,如果她對征服她的這一願望不是這樣消極抵抗的話,他可能會一刀把她給宰了。但是她毫無防備、痛不欲生地站在他面前,仍然是個強者。看到這點他感到屈辱,而這種屈辱卻使他醒過神來。
「聽著。」他說,「別犟了。你知道,我只要真的——使勁兒往你肋骨上一捅,你就沒事了。什麼都完事大吉。……非常簡單……」奧爾洛夫感到他不該說這些,就沉默不語了。瑪特略娜依然背對著他,巋然不動。她心裡仍在重複着那個揪心的問題。
「現在怎麼辦呢?」
「莫特麗婭。」格里戈裡輕聲細語地說,他用一隻手扶着桌子,俯向妻子。「那麼……什麼都不對勁,難道是我的錯嗎?……」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這麼煩人。難道這就是生活?嗯,比方說,這些害霍亂病的人,他們算個啥?難道他們能幫助我們嗎?他們死的死,康復的康復……可我卻還要活下去,怎樣個活法呢?這不是生活——而是一種抽搐……難道這不令人難受嗎?要知道我心裡清楚,只是我說不出,我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給那些人治病,還對他們關懷備至……可我是健康的,但是如果我的心靈痛楚,難道我比他們還不值錢?你想想吧,我連個霍亂病人都比不上……我心裡頭在痙攣。可你還對我嚷嚷。
……我認為,我是個野獸?酒鬼,沒治了嗎?哎,你……你這婆娘。”
他用一種平靜的、令人信服的聲調說道,但她正在認真地反省過去,所以沒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你不言語?」格里戈裡問,同時注意着自己身上某種新的,有力的東西是怎樣增長着。
「你為什麼不言語?不希望我怎樣?」
「我對你一無所求。」瑪特略娜喊道,“你為什麼折磨人?
你要什麼?”
「什麼。哦,我要……為的是,那麼……」這時奧爾洛夫感到,他不會對她講他需要的到底是什麼,不會那麼講,從而知彼知己。他明白了,在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條任何言語都不能填平的鴻溝了……這時在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陣狂怒。他揮拳打妻子的後腦勺,並且像野獸一樣咆哮起來:「巫婆,你幹嗎,啊?你幹嗎假模假樣?老子要揍扁你。」
這一打,使她的臉撞在桌上,但是她縱身跳起,站穩了腳跟,眼睛裡充滿了仇恨,注視着丈夫的臉,堅定地大聲喊道:「你打吧。」
「住嘴。」
「打吧。嗯?」
「啊,你這個惡魔。」
「不,格里戈裡,夠了。我再也不願意這樣下去了……」「住嘴。」
「我不允許你再虐待我……」
他磨着牙齒,退了一步,或許是為了打起來更方便一些。
但這時門打開了,瓦謝科醫生出現在門邊。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們是在什麼地方,啊?你們幹什麼在這裡出洋相?」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嚴峻的驚愕的表情。
奧爾洛夫看見他時壓根兒就沒覺着難為情,甚至還對醫生點了點頭,說:「這不過是……在夫妻之間來一次消毒……」他痙攣地向醫生冷笑了一下……「你為什麼不去上班?」醫生被他的冷嘲激怒了,嚴厲地質問道。
格里戈聳了聳肩,不急不忙地解釋:
「我有事……我有點私事……」
「可是昨天誰在吵閙呢?」
「我們……」
「你們?好極了……你們的行動就跟在家裡一樣,自由自在,愛去閒逛就去閒逛……」「因為我們不是農奴……」「得了。你們把這兒當酒館了……畜生。我來告訴你們,你們是在什麼地方……」一種野性的大膽,一種要推翻一切,要從壓迫心靈的混亂中衝將出來的強烈願望,像一股熱流湧上心頭。他感到他現在只要做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就可以立即擺脫那束縛他愚昧靈魂的桎梏,他顫抖了一下,感到一陣愜意的涼意浸入了他的心田,扮了個貓臉轉向醫生,對他說道:「你別為難你的喉嚨了,別嚷嚷……我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在毒死人的地方。」
「什——什麼?你怎麼說的?」醫生大吃一驚,俯身對著他。
格里沙明白他說了荒誕無稽的話,但沒有因此冷靜一點,反而更加怒氣沖沖。
「不要緊,過得去的。你就忍着點吧……瑪特略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