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嚴家家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鷄、鴨、糟魚、火腿之類。嚴貢生請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嚴貢生道:「不敢,不敢。」立着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麼?」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事,都是個緣法,真個勉強不來的。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闔縣紳衿,公搭了一個綵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綵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樑,方面大耳,我心裡就曉得是一位豈弟君子。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裡同接,老父母轎子裡兩隻眼只看著小弟一個人。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問我:『先年可曾認得這位父母?』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麼。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眾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才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纔下學回來,諸事忙作一團,卻連忙丟了,叫請小弟進去,換了兩遍茶,就像相與過幾十年的一般。」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來自然時時請教。」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裡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湯父母容易不大喜會客,卻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那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着實關切!」范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賞鑒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嚴貢生道:「豈敢,豈敢。」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歲之中,錢糧、耗羡,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畫着,低聲說道:「像湯父母這個作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着我們幾個要緊的人。」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着門外。一個蓬頭赤足的小使走了進來,望着他道:「老爺,家裡請你回去。」嚴貢生道:「回去做甚麼?」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裡吵哩。」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廝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那小廝又不肯去。張、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請回罷。」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舍下的……」才說得一句,聽見鑼響,一齊立起身來說道:「回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