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亮問:「你在泰山怎樣得的?」吳二道:“七月裡,我從墊台這條西路上的山,回來從東路回來,儘是小道。一天晚了,住了一家子小店,看他炕上有個死人,用被窩蓋的好好的。我就問他們:『怎把死人放在炕上?』那老婆子道:‘不是死人,這是我當家的。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香得可愛,他就
采了一把回來,泡碗水喝。誰知道一喝,就彷彿是死了,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活該有救,這內山石洞裡住了一個道人,叫青龍子,他那天正從這裡走過,見我們哭,他來看看,說:「你老兒是啥病死的?」我就把草給他看。他拿去,笑了笑,說:「這不是毒藥,名叫『千日醉 』,可以有救的。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你可看好了身體,別叫壞了。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一治就好。」算計目下也有二十多天了。’我問他:「那草還有沒有?’他就給了我一把子,我就帶回來,熬成水,弄瓶子裝起頑的。今日正好用着了!」
許亮道:「這水靈不靈?倘若藥不倒他,我們就毀了呀。你試驗過沒有?」吳二說:「百發百中的。我已..」說到這裡,就嗌住了。許亮問:「你已怎麼樣?你已試過嗎?」吳二說:「不是試過,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若沒有青龍子解救,他早已埋掉了。」
二人正在說得高興,只見門帘子一揭,進來一個人,一手抓住了許亮,一手捺住了吳二,說:「好!好!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一看,正是陶三。許亮把藥水瓶子緊緊握住,就掙扎逃走,怎禁陶三氣力如牛,那裡掙扎得動。吳二酒色之徒,更不必說了。只見陶三窩起嘴唇,打了兩個胡哨,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將許、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陶三押着解到歷城縣衙門口來。
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傳出話來,今日夜已深了,暫且交差看管,明日辰刻過堂,押到官飯店裡,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拿出來打點了官人,倒也未曾吃苦。
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是個發審委員。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委員先問原告。陶三供稱:「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因多帶了幾百銀子,被這許大、吳二兩人看見,起意謀財,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進去捉住,扭稟到堂,求大老爺究辦。」
委員問許大、吳二:「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許大供:「小的許亮,齊河縣人。陶三欺負我二人,受氣不過,所以商同害他性命,吳二說,他有好藥,百發百中,已經試過,很靈驗的。小人們正在商議,被陶三捉住。」吳二供:「監生吳省干,齊河縣人。許大被陶三欺負,實與監生無干。許大決意要殺陶三,監生恐閙出事來,原為緩兵之計,告訴他有種藥水,名『千日醉 』,容易醉倒人的,並不害性命。實系許大起意,並有筆據在此。」從懷中取出呈堂。
委員問許大:「昨日你們商議時,怎樣說的?從實告知,本縣可以開脫你們。」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委員道:「如此說來,你們也不過氣忿話,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許大磕頭,說:「大老爺明見!開恩!」
委員又問吳二:「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吳二說:「一字也不錯的。」委員說:「這件事,你們很沒有大過。」分付書吏照錄全供,又問許大:「那瓶藥水在那裡呢?」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委員打開蠟封一聞,香同蘭麝,微帶一分酒氣,大笑說道:「這種毒藥,誰都願意吃的!」就交給書吏,說:「這藥水收好了。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只此「分別」二字,許大便同吳二拆開兩處了。
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老殘傾出看看,色如桃花,味香氣濃;用舌尖細試,有點微甜,嘆道:「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瓶內,交給許亮:“兇器人證俱全,卻不怕他不認了。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似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仍有復活的法子。那青龍子,我卻知道,是個隱士;但行蹤無定,不易覓尋。你先帶著王二回去稟知貴
上,這案雖經審定,不可上詳。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如果找着此公,能把十三人救活,豈不更妙?”許亮連連答應着「是」。
次日,歷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自然一堂就訊服了。暫且收監,也不上刑具,靜聽老殘的消息。
卻說老殘次日僱了一匹驢,馱了一個被搭子,吃了早飯,就往泰山東路行去。忽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招牌叫「安貧子知命 」,此人頗有點來歷,不如先去問他一聲,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一路想著,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牽了驢,在板凳上坐下。
彼此序了幾句閒話,老殘就問:「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近來知道他雲遊何處嗎?」安貧子道:「噯呀!你要見他嗎?有啥亭體?」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安貧子。安貧子說。「太不巧了!他昨日在我這裡坐了半天,說今日清晨回山去,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里路呢。」老殘說:「這可真不巧了!只是他回什麼山?」安貧子道:「裡山玄珠洞。他去年住靈岩山;因近來香客漸多,常有到他茅篷裡的,所以他厭煩,搬到裡山玄珠洞去了。」老殘問:「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里?」安貧子道:「我也沒去過,聽他說,大約五十里路不到點。此去一直向南,過黃芽嘴子,向西到白雪塢,再向南,就到玄珠洞了。」
老殘道了「領教,謝謝 」,跨上驢子,出了南門,由千佛山腳下住東,轉過山坡,竟向南去。行了二十多里,有個村莊,買了點餅吃吃,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那莊家老說道:“過去不遠,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過了黃芽嘴往西九里路便是白雪塢,再南十八里便是玄珠洞。只是這路很不好走,“會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會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頭七大八小,
更有無窮的荊棘,一輩子也走不到的!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
!”老殘笑道:「難不成比唐僧取經還難嗎?」莊家老作色道
:「也差不多!」
老殘一想,人家是好意,不可簡慢了他,遂恭恭敬敬的道
:「老先生恕我失言。還要請教先生:怎樣走就容易,怎樣走就難,務求指示。」莊家老道:「這山裡的路,天生成九曲珠似的,一步二曲。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荊棘叢了。卻又不許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來了。我告訴你個訣竅罷:你這位先生頗虛心,我對你講,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一定不會錯了。」
老殘聽了,連連打恭,說:「謹領指示。」當時拜辭了莊家老,依說去走,果然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見一老者,長鬚過腹。進前施了一禮,口稱:「道長莫非是青龍子嗎?」那老者慌忙回禮,說:「先生從何處來?到此何事?」老殘便將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青龍子沉吟了一會,說:「也是有緣。且坐下來,慢慢他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