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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 - 10 / 43
古典散文類 / 劉鶚 / 本書目錄
  

老殘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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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于淒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說出來的光景,也只好搭汕着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着老董閒話,便將剛纔小雜貨店裡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麼緣故。老董說:「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成家後,只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這家店裡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裡去販買。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裡,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大人坐堂,只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謡言惑眾,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夫妻兩個只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殘說:「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之例。」老董說:“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


  

到城裡,可別這麼說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殘道:「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當日吃過晚飯,安歇。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到晚,住了馬村集。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遠近。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門卻是掩着。老殘推門進去,找不着人。半天,才有一個人出來說:「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問他甚麼緣故,卻也不說。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那人才沒精打采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裡還說:“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裡將就點罷。我們掌柜的進城收屍去了,店裡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那人說:「我困在大門旁邊南屋裡,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裡着實放心不下。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裡,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又沽了兩瓶酒,連那沙瓶攜了回來。那個店伙早已把燈掌上。老殘對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懷吧。」店伙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着說:「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他歡喜的支着牙,連說「不敢 」,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閒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你方纔說掌柜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裡了嗎?」那店伙說道:“仗着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着了,就是個死!

「俺掌柜的進城,為的是他妹夫。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因為掌柜的哥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裡後面。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裡去賣,賺幾個錢貼補着零用。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迸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騎着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只見玉大人朝他望瞭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裡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驚堂問道:『你這布那裡來的?』他說:『我鄉下買來的,』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他說:『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大人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為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來呢?』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他說:『不認識。』大人說:『唸給他聽!』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六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裡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弔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唸到此,玉大人說

:『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行,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萬家流血頂染猩紅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話說店伙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柜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伙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裡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裡,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着,碰見了府裡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着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在飯店裡多吃了兩鐘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裡的小師兄呢。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着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裡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着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裡人人都耽着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綫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兩人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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