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頁
等到明年二月,老頭子死了,你就可以拿這個借據向他要錢了。”博如側着頭一想道:「萬一不死呢?」承輝道:「就是為的是這個。如果老頭子不死,他又何嘗有甚父喪大故,向人借錢?又何故好好的自稱棘人?這還不是一張廢紙麼?當真老頭子死了,他可是為了父喪大故借用的,又有蒙念相好,不計利息的一層交情在裡面,他好欠你分毫嗎?」朱博如不覺恍然大悟道:「妙計!妙計!真是鬼神不測之機也!」於是就叫龍光照寫。龍光拿起筆來,猶如捧了鐵棒一般,半天才照寫好了,卻嫌「-」字的筆畫太多,只寫了個方字缺一點的「萬」字。朱博如看過了,十分珍重的藏在身邊。恰好跑堂的送上酒菜,龍光讓坐,斟過一巡酒,然後承輝請教博如法子。博如道:「要辦這件事,第一要緊不要叫他見人,恐怕有人見愈調理病癒深,要疑心起來。明日再請我,等我把這個話先說上去,只說第一要安心靜養,不可見人,不可勞動,不可多說話費氣,包管他相信了。你們自己再做些手腳。我天天開的藥方,你們只管撮了來煎,卻不可給他吃。」龍光道:「這又是何意?」博如道:「這不過是掩人耳目,就是別人看了方子,也是藥對脈案的;但是服了對案的藥,如何得他死,所以掩了人耳目之後,就不要給他吃了。我每天另外給你們兩個方子,分兩家藥店去撮,回來和在一起給他吃。」龍光又道:「何必分兩家撮呢?」博如道:「兩個方子是寒熱絶不相對的,恐怕藥店裡疑心。」承輝道:「這也是小心點的好。」博如又附耳教了這甚麼法子,方纔暢飲而散。
從次日起,他們便如法泡製起來,無非是寒熱兼施,攻補併進,拿着苟才的臟腑,做他藥石的戰場。上了年紀的人,如何禁受得起!從年前十二月,捱到新年正月底邊,那藥石在臟腑裡面,一邊要堅壁清野,一邊要架雲梯、施火炮,那戰場受不住這等蹂躪,登時城崩池潰,四郊延蔓起來,就此嗚呼哀哉了。
三天成殮之後,龍光就自己當家。正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陸續把些姨娘先打發出去,有給他一百的,有給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擇人而事。大、二、三、四,四個姨娘,都不等滿七,就陸續的打發了。後來這班人無非落在四馬路,也不必說他了。只有打發到五姨,卻預先叫承輝在外面租定房子,然後打發五姨出去,面子上是和眾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給了承輝多少。只有六姨留着。又把家中所用男女僕人等,陸續開除了,另換新人;開過弔之後,便連書啟、帳房兩個都換了。這是他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據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錢。承輝道:「你這個人真是性急!你要錢也要有個時候,等這邊開過弔,才象個樣子。照你這樣做法,難道這裡窮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還你了?天下哪有這種情理!」一席話說得朱博如閉口無言,只得別去。直捱到開弔那天,他還買了點香燭紗元,親來弔奠。承輝看見了大喜,把他大書特書記在禮簿上面。又過了三天,認真捱不住了。恰好這天龍光把書啟、帳房辭去,承輝做了帳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爪,是恣無忌憚的了。承輝見博如來了,笑吟吟的請他坐下,說道:「先生今天是來取那筆款子的?」博如道:「是。」承輝道:「請把筆據取出來,」博如忙在身邊取出,雙手遞與承輝。承輝接過看了一看道:「請坐請坐。我拿給先生。」博如此時真是心癢難抓,眼看著立時三刻,就是七千兩銀子到手了。忙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承輝拿了借據,放在帳桌上,提起筆來,點了兩點,隨手拿了一張七十兩銀子的莊票,交給博如道:「一向費心得很!」博如吃了一驚道:「這……這……這是怎麼說?」承輝道:「那三成歸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據的。」博如道:「不錯,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變做七十兩呢?」承輝笑道:「難道先生眼睛不便,連這票據上的字,都沒有看出來?」博如連忙到案頭一看,原來所寫的那一萬的「萬」字,被他在一撇一鈎的當中,加了兩點,變成個「百」字了。博如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據搶在手裡。承輝笑道:「先生惱甚麼!既然不肯還我票據,就請仍把莊票留下。」博如氣昏了,便把莊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輝含笑攔住道:「先生惱甚麼?到哪裡去?茶還沒喝呢。來啊!舀茶來啊!客來了茶都不舀了,你們這班奴才,是幹嗎的是啊!」一面說,一面重複讓坐。又道:「先生還拿了這票子到哪裡去呢?」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請大眾評評這道理,可是『萬』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輝道:「『-』字本不能改『百』字啊,這句話怎講?」博如道:「我不和你說,你們當初故意寫個小寫的『萬』字,有意賴我!」承輝笑道:「這句話先生你說錯了。數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寫個『壹』字,豈有『萬』字倒小寫起來之理?只怕說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這票子到上海縣去告,告你們塗改數目,明明借我的一萬銀子,硬改作一百。這個改的樣子明明在那裡,是瞞不過的。」
說話時家人送上茶來。承輝接過,雙手遞了一碗茶。說道:「好,好!這個怪不得先生要告,整萬銀子的數目變了個一百,在我也是要告的。但不知先生憑甚麼作證?」博如道:「你就是個證人,見了官,我不怕你再賴!」承輝道:「是,是,我絶不敢賴。但是恐怕上海縣問起來,他不問你先生,只問我。問道:苟大人是兩省的候補道,當過多少差使。署過首道,署過藩台;上海道台,是苟大人的舊同寅,就是本縣,從前也伺候過苟大人來;後來到了安徽,當了多少差使,誰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錢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于就要和人家借錢辦喪事?就說是一時匯款沒到,湊手不及,本縣這裡啊,道台那裡啊,還有多少闊朋友,那裡不挪動一萬、八千,卻要和這麼個賣草頭藥的江湖醫生去借錢?苟大人是署過藩台的,差不多的人,那裡彀得上和他拉交情,這個甚麼朱博如,他彀得上和苟大人的少爺說相好,不計利息的話嗎?他們究竟有甚麼交情?你講!’這麼一篇話問下來,應該怎樣回答,還請先生代我打算打算,預先串好了供,免得臨時慌張。」朱博如聽了,默默無言。良久,承輝又道:「先生,這官司你是做原告,上海縣他也不能不問你話的。譬如他問:『你不過是個江湖醫生,你從那裡和苟大人父子拉上的交情,可以整萬銀子,不計利息的借給他?你這個人,倒很慷慨,本縣很敬重你。但不知你借給他的一萬銀子,是那裡來的?在那裡賺着的?交給龍光的時候,還是鈔票?還是元寶?還是洋錢?還是那家銀行的票子?還是那家錢莊的票子?』這麼一問,先生你又拿甚麼話回答,也得要預先打算打算,免得臨時慌張。」朱博如本來是氣昂昂,雄赳赳的,到了此時,不覺慢慢的把頭低下去,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