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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京又耽擱了幾天,接了上海的信,說繼之就要往長江一帶去了,叫我早回上海。我看看京裡沒事,就料理動身,到天津住了兩天,附輪船回上海。在輪船上卻遇見了符彌軒。我看他穿的還是通身綢縐,不過帽結是個藍的。暗想京裡人家都說他丁了承重憂出京的,他這個裝扮,那裡是個丁憂的樣子。又不便問他,不過在船上沒有伴,和他七拉八扯的談天罷了。船到了上海,他殷殷問了我的住處,方纔分手。我自回到號裡,知道繼之前天已經動身了,先到杭州,由杭州到蘇州,由蘇州到鎮江,這麼走的。
歇息了一天,到明天忽然外面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卻是符彌軒請我即晚吃花酒的。到了晚上,我姑且去一趟。座中幾個人都是浮頭滑腦的,沒有甚麼事可記。所最奇的,是內中有一個是苟才的兒子龍光。我屈指一算,苟才死了好象還不到百日,龍光身上穿的是棗紅摹本銀鼠袍,泥金寧綢銀鼠馬褂,心中暗暗稱奇。席散回去,和管德泉說起看見龍光並不穿孝,屈指計來,還不滿百日,怎麼荒唐到如此的話。德泉道:「你的日子也過糊塗了。苟才是正月廿五死的,二月三十的五七開弔,繼之還去弔的;初七繼之動身,今天才三月初十,離末七還有三四天呢,你怎便說到百日了?」我聽了倒也一獃。德泉又道:「繼之還留下一封長信,叫我給你,說是苟才致死的詳細來歷,都在上頭,叫我交給你,等你好做筆記材料。是我忘了,不曾給你。」我聽了,便連忙要了來,拿到自己房裡,挑燈細讀。
原來龍光的老婆,是南京駐防旗人,老子是個安徽候補府經歷。因為當日苟才把寡媳送與上司,以謀差缺,人人共知,聲名洋溢,相當的人家,都不肯和他對親,才定了這頭親事。誰知這位姑娘有一個隱疾,是害狐臭的,所以龍光與他不甚相得,雖不曾反目,卻是恩義極淡的。倒是一個妻舅,名叫承輝的,龍光與他十分相得,把他留在公館裡,另外替他打掃一間書房。郎舅兩個終日在一處廝閙,常常不回臥室歇息,就在書房抵足。龍光因為不喜歡這個老婆,便想納妾。卻也奇怪,他的老婆聽說他要納妾,非但並不阻擋,並且竭力慫恿。也不知他是生性不妒呢,還是自慚形穢,或是別有會心,那就不得而知了。龍光自是歡喜。然而自己手上沒錢,只得和老子商量。苟才卻不答應,說道:‘年紀輕輕的,不知道學好,只在這些上頭留心。你此刻有了甚麼本事?養活得起多少人?不能瞞你們的,我也是五十歲開外才納妾的。”一席話,教訓得龍光閉口無言。退回書房,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甚麼東西。承輝看見,便問何事。龍光一一說知。承輝道:「這個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向來如此的。你看太親翁那麼一把年紀,有了五個姨娘還不夠,前一回還討個六姨;姊夫要討一個,就是那許多說話。這個大約老頭子的通脾氣,也不是太親翁一個人如此。」龍光道:「他說他五十歲開外才討小的,我記得小時候,他在南京討了個釣魚巷的貨,住在外頭,後來給先母知道了,找得去打了個不亦樂乎,後來不知怎樣打發的,這些事他就不提一提呢。」承輝道:「總而言之,是自己當家,萬事都可以做得了主;若是自己不能當家,莫說五十歲開外,只怕六十、七十開外,都沒用呢。」說得龍光默然。
兩個年輕小子,天天在一起,沒有一個老成人在旁邊,他兩個便無話不談,真所謂言不及義,那裡有好事情串出來。承輝這小子,雖是讀書不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若要他設些不三不四的詭計,他卻又十分能幹,就和龍光兩個,幹了些沒天理的事情出來。龍光時時躲在六姨屋裡,承輝卻和五姨最知己,四個人商量天長地久之計。承輝便想出一個無毒不丈夫的法子來。恰好遇了苟才把全眷搬到上海來就醫,龍光依舊把承輝帶了來,卻不叫苟才知道。到了上海,租的洋房地方有限,不比在安慶公館裡面,七八個院子,隨處都可以藏得下一個人,龍光只得將自己臥室隔作兩間,把後半間給舅爺居住。雖然暫時安身,卻還總嫌不便,何況地方促迫,到處都是謦-相聞的,因此逼得承輝毒謀愈急。起先端甫去看病時,承輝便天天裝了病,到端甫那裡門診,病情說得和苟才一模一樣,卻不問吃甚麼可以痊癒,只問忌吃甚麼。在他與龍光商量的本意,是要和醫生串通,要下兩樣反對的藥,好叫病人速死。因看見端甫道貌岸然,不敢造次,所以只打聽忌吃甚麼,預備打聽明白,好拿忌吃的東西給苟才吃,好送他的老命。誰知問了多天,都問不着。偏偏那天又在公館裡被端甫遇見,做賊心虛,從此就不敢再到端甫處搗鬼了。過了兩天,家人去請端甫,端甫忽然辭了不來。承輝、龍光兩個心中暗喜,以為醫生都辭了,這病是不起的了。誰知苟才按着端甫的舊方調理起來,日見痊癒。承輝心急了,又悄悄的和五姨商量,凡飲食起居里頭,都出點花樣,年老人禁得幾許食積,禁得幾次勞頓,所以不久那舊病又發了。
原來苟才煞是作怪,他自到上海以來,所寵幸的就是五姨一個,日夜都在五姨屋裡,所以承輝愈加難過。在五姨也是一心只向承輝的,看見苟才的——鬍子,十分討厭,所以聽得承輝交代,便依計而行,苟才果然又病了。承輝又打聽得有一個醫生叫朱博如,他的招牌是「專醫男婦老幼大小方脈」,又是專精傷寒,咽喉、痘疹諸科,包醫楊梅結毒,兼精辰州神符治病、失物圓光,是江湖上一個人物,在馬路上租了一間門面,兼賣點草頭藥的。便慫勇龍光請朱博如來看。龍光告知苟才。苟才因為請端甫不動,也不知上海那個醫生好,只得就請了他。那承輝卻又照樣到朱博如那裡門診,也是說的病情和苟才一模一樣,問他忌吃甚麼。朱博如是個江湖子弟,一連三天,早已看出神情,卻還不說出來。這天繼之去看苟才的病,故意對龍光說忌吃鮑魚,龍光便連忙告訴了承輝,承輝告訴五姨。五姨交代廚子:「有人說老爺這個病,要多吃鮑魚才好。」從此便煎的是鮑魚,-的是鮑魚,湯也是鮑魚,膾也是鮑魚,把苟才吃膩了。繼之的請客,也是要試探他有吃鮑魚沒有。可惜試了出來,當席未曾說破他,就誤了苟才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