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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裘致祿有個兒子,名叫豹英,因為家產被抄,無可過活,等他老子起解之後,便悄悄向各處寄頓的人家去商量,取回應用。誰知各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抵賴個乾乾淨淨。你道如何抵賴得來?原來裘致祿得了風聲時,便將各種家財,分向各相好朋友處寄頓,一一要了收條,藏在身邊。因為兒子豹英一向揮霍無度,不敢交給他,他自己逃到租界時,便帶了去。等到一邊外國人把他交還中國時,他又把那收條,託付他一個朋友,代為收貯。其時他還仗着上下打點,以為頂多定我一個革職查抄罷了。萬不料這一次總督大人動了真怒,錢神技窮,竟把他發配極邊。他當紅的時候,是傲睨一切的,多少同寅,沒有一個在他眼裡的。因此同寅當中,也沒有一個不恨他入骨。此次他犯了事,凡經手辦這個案的人,沒有一個不拿他當死囚看待的。有時他兒子到監裡去看他時,前後左右看守的人,寸步不離,沒有一個不是虎視眈眈的。父子兩個,要通一句私話都不能夠,要傳遞一封信,更是無從下手。直到他發配登程的那天,豹英去送他,才覷了個便,把幾家寄頓的人家說個大略,還不曾說得周全,便被那解差叱喝開了;又忘記了說寄放收條的那個朋友。豹英呢,也是心忙意亂,聽了十句倒忘了四五句,所以閙得不清不楚,便分手去了。
“代他存放收條的那個朋友,本是福建著名的一個大光棍,姓單,名叫占光。當日得了收條,點一點數,一共是十三張。每張上都開列着所寄的東西,也有田產房契的,也有銀行存據的,也有金珠寶貝的,也有衣服箱籠的,也有字畫古董的,估了估價,大約總在七八十萬光景。單占光暗想,這廝原來在福建刮的地皮有這許多,此刻算算已有七八十萬,還有未曾拿出來的,與及匯回原籍的呢,還許他另有別處寄頓的呢。此刻單占光已經有意要想他法子的了。等到裘致祿定了充軍罪案,見了明文,他便帶了收條,徑到福州省城,到那十三家出立收條人家,挨家去拜望,只說是裘致祿所托,要取回寄頓各件,又拿出收條來照過,大家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他卻是只有這麼一句話,說過之後,卻不來取。等十三家人家挨次見齊之後,裘致祿的案一天緊似一天,那單占光又拿了收條挨家去取,卻都只取回一半,譬如寄頓十萬的,他只收回五萬,在收條上注了某月某日收回某物字樣,底下注了裘致祿名字。然後發出帖子去請客,單請這十三家人。等都到齊了,坐了席,酒過三巡,單占光舉起酒杯,敬各人都幹了一鐘,道:『列位可知道,裘致祿一案,已是無可輓回的了。當日他跑到租界,兄弟也曾經助他一臂之力,無如他老先生運氣不對,以至于有今日之事。想來各位都與他相好,一定是代他扼腕的。』眾人聽了,莫不齊聲嘆息。單占光又道:『兄弟今天又聽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不知諸位可曾知道?』各人齊說:『弟等不曾聽得有甚消息。』占光道:『兄弟也知道列位未必有那麼信息靈通,所以特請了列位來,商量一個進退。』眾人又齊說:『願聞大教。』占光道:『兄弟這兩天,代他經手取了些寄頓東西出來,原打算向上下各處打點打點,要翻案的。不料他老先生不慎,等我取了東西,將收條交還他時,卻被禁卒看見了,一齊收了去,說是要拿去回上頭。我想倘使被他回了上頭,是連各位都有不是的,一經弔審起來,各位都是窩家,就是兄弟這兩天代他向各位處取了些東西,也要擔個不是,所以請了各位來商量個辦法。』眾人聽了,面面相覷,不知所對。占光又催着道:『我們此刻,統共一十四個人,真正同舟共命,務求大家想個法子,脫了干係才好。』眾人歇了半天無話。占光又再三相促。眾人道:『弟等實無善策,還求閣下代設個法兒,非但閣下自脫干係,就是我等眾人,也是十分感激的。』占光道:『法子呢,是還有一個。幸而那禁卒頭兒,兄弟和他認得,一向都還可以說話。為今之計,只有化上兩文,把那收條取了回來,是個最高之法。』眾人道:『如此最好。但不知要化多少?』占光道:『少呢,我也不能向前途說;多呢,我也不能對眾位說。大約你們各位,多則一萬一個人,少則八千一個人,是要出的。』眾人一聽大驚道:『我們那裡來這些錢化?』占光把臉一沈,默默不語。慢慢的說道:『兄弟是洋商所用的人,萬一有甚麼事牽涉到我,只要洋東一出面,就萬事都消了。兄弟不過為的是眾位,或在官的,或在幕的,一旦牽涉起來,未免不大好看,所以多此一舉罷了。各位既然不原諒我兄弟這個苦衷,兄弟也不多管閒事了。』說著,連連冷笑。內中有一個便道:『承閣下一番美意,弟等並不是不願早了此事,實系因為代姓裘的寄存這些東西,並無絲毫好處,卻無辜被累,憑空要化去一萬、八千,未免太不值得,所以在這裡躊躇罷了。』占光呵呵大笑道:『虧你們,虧你們!還當我是壞人,要你們掏腰呢。化了一萬、八千,把收條取回來,一個火燒掉了,他來要東西,憑據呢?請教你們各位,是得了便宜?是失了便宜?至於我兄弟,為自己脫干係起見,絶不與諸位計較,辦妥這件事之後,酬謝我呢,我也不卻;不酬謝我呢,我也不怪,聽憑各位就是了。』眾人聽了,恍然大悟道:『如此我等悉聽占翁分付辦理就是了。』占光道:『辦,我只管去辦。至于各出多少使費,那是要各位自願的,兄弟不便強派。』眾人聽了,又互相商議,有出一萬的,有出八千的,有出五六千的,統共湊起來,也有十一萬五千了。占光搖頭道:『這點恐怕不夠。白費唇舌不要緊,兄弟是在洋東處告了假出來,不能多耽擱的,怕的是耽擱時候。』眾人見他這麼說,便又商量商量,湊夠了十二萬銀子給他,約定日子過付。他等銀子收到了,又請了一天客,把十三張收條取了出來,一一交代清楚,眾人便把收條燒了。所以等到豹英去取時,眾人樂得賴個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