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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定了,我又過去看稚農,只見一個醫生在那裡和他診脈,開了脈案,定了一個十全大補湯加減,便去了。稚農問道:「說好了麼?」我道:「說好了,明天過來交易。」慧卿拿了小小的一把銀壺過來道:「酒燙了,可要吃?」稚農點點頭。慧卿拿過一個銀杯,在一個洋瓶裡,傾了些末子在杯裡,衝上了酒,又在頭上拔下一根金簪子,用手巾揩拭乾淨,在酒杯裡調了幾下,遞給稚農,稚農一吸而盡;還剩些末子在杯底,慧卿又沖了半杯酒下去,稚農又吃了。對我說道:「算算年紀並不大,身子不知那麼虛,天天在這裡參啊、茸啊亂閙,還要吃藥。」我道:「出門人本來保重點的好。」稚農道:「我在雲南從來不是這樣,這還是在漢口得的病。」我道:「總是在路上勞頓了。」慧卿道:「可不是。這幾天算好得多了,初來那兩天還要利害呢。」我隨便應酬了幾句,便作別走了。回到號裡,和子安說知,已經成交了。所定的價錢,比那掮客要的,差了四兩五錢銀子一擔。子安道:「好很心!少賺點也罷了。」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下午,我打了票子,便到林慧卿家去,和法人換了提單。走到東面房裡,看看稚農。稚農道:「閣下在上海久,可知道有甚麼好醫生?我的病實在了不得,今天早起下地,一個頭暈就栽下來!」我道:「這還了得!可是要趕緊調理的了。從前我有個朋友叫王端甫,醫道甚好,但是多年不見了,不知可還在上海。回來我打聽著了送信來。」稚農道:「晚上有個小宴,務請屈尊。」我道:「閣下身子不好,何必又宴客?」稚農道:「不過談談罷了。」說罷,略為了幾句,便作別回來,把提單交給子安,驗貨出棧的事,由他們干去,我不管了。因問起王端甫不知可在上海。管德泉道:「自從你識了王端甫,我便同他成了老交易,家裡有了毛病總是請他。他此刻搬到四馬路胡家宅,為甚不在上海。」我道:「在甚麼巷子裡?」德泉道:「就在馬路上,好找得很。」過了一會,稚農那邊送了請客帖子來,還有一張知單。我看時,上面第一個是祥少大人云甫,第二個便是我,還有兩個都士雁、褚迭三,以後就是計醉公、繆法人兩個。打了知字,交來人去了。我問繼之道:「那裡有個姓祥的,只怕是旗人?」繼之道:「可不是。就是這裡道台的兒子,前兩天還到這裡來。」我道:「大哥認得他麼?」繼之道:「怎麼不認得!年紀比你還輕得多。在南京時,他還是個小孩子,我還常常撫摩玩弄他呢。怪不得我們老了,眼看見的小孩子,都成了大人了。」
大家閒談了一會,沒到五點鐘,稚農的催請條子已經來了,並注了兩句「有事奉商,務請即臨」的話。我便前去走一趟。稚農接着道:「恕我有病,不能回候,倒屢次屈駕!」我笑道:「倒是我未盡點地主之誼,先來奉擾,未免慚愧!」稚農道:「彼此熟人,何必客氣!早點請過來,是兄弟急於要問方纔說的那位醫生。」我道:「我也方纔問了來,他就住在四馬路胡家宅。」稚農道:「不知可以隨時請他不?」我道:「盡可以。這個人絶沒有一點上海市醫習氣,如果要請,兄弟再加個條子,包管即刻就來。」稚農便央我寫了條子,叫人拿了醫金去請,果然不到一點鐘時候就來了。先向我道了闊別。我和他二人代通了姓名,然後坐定診脈。診完之後,端甫道:「不知稚翁可常住在上海?」稚農道:「不,本來有事要回福建原籍,就叫這個病耽誤住了。」端甫點頭道:「據兄弟愚見,還是早點回府上去,容易調理點;上海水土寒,恐怕于貴體不甚相宜。」說罷,定了脈案,開了個方子,卻是人參養榮湯的加減。說道:「這個方子只管可以服幾劑。但是第一件最要靜養。多服些血肉之品,似乎較之草根樹皮有用。」稚農道:「鹿茸可服得麼?」端甫道:「服鹿茸——」說到這裡,便頓住了。「未嘗沒點功效,但是總以靜養為宜。」說罷,又問我道:「可常在號裡?我明日來望你呢。」我道:「我常在號裡,沒事只管請過來談。」端甫便辭去了。
我又和稚農談了許久。祥雲甫來了,通過姓名。我細細打量他,只見他生得唇紅齒白,瘦削身裁;穿一件銀白花緞棉袍,罩一件夾桃灰綫緞馬褂;鼻子上架一副金絲小眼鏡;右手無名指上,套了一個鑲鑽戒指;說的一口京腔。再過了一會,外面便招呼坐席。原來都、褚兩個早來了,不過在西面房裡坐,沒有過來。稚農起身,招呼到當中一間去,親自篩了一輪酒,定了坐。便叫醉公代做主人,自己仍到房裡歇息。醉公便叫寫了局票發出去。坐定了,慧卿也來周旋了一會,篩了一輪酒,唱了一支曲子,也到房裡去了。我和都、褚兩個通起姓名,才知都士雁是骨董鋪東家,褚迭三是藥房東家。數巡酒後,各人的局陸續都來了。祥雲甫身邊的一個,也不知他叫甚名字,生得也還過得去。一隻手搭在雲甫肩膀上,只管唧唧噥噥的說話。忽然看見雲甫的戒指,便脫了下來,在自己中指上一套,說道:「送給我罷。」雲甫道:「這個不能,明日另送你一個罷。」那妓女再三不肯還他,並說道:「我要轉到褚老爺那邊了。」說罷,便走到褚迭三旁邊坐下。迭三身邊本有一個,看見有人轉過來,含了一臉的醋意,不多一會,便起身去了。恰好外面傳進來一張條子,是請雲甫的,雲甫答應就來,隨向那妓女討戒指。那妓女道:「你去赴席,左右是要叫局的,難道帶在我手裡,就會沒了你的嗎?」雲甫便起身向席上說聲「少陪」,一面要到房裡向稚農道謝告辭。醉公兀的一下跳起來,向房裡便跑。不料門房口立了個大丫頭,雙手下死勁把醉公一推道:「冒冒失失的,做甚麼啊!」回身對雲甫道:「陳老爺剛纔睡着了。他幾夜沒睡了,祥大人不要客氣罷。」雲甫道:「那麼他醒了,你代我說到一聲。」那丫頭答應了,又叫慧卿送客。慧卿在房裡一面答應,一面說:「祥大人走好啊!待慢啊!明天請過來啊!」卻只不出來。雲甫又對眾人拱拱手自去了。這裡醉公便和眾人豁拳閙酒,甚麼擺莊咧,通關咧,眾人都有點陶然了,慧卿才從房裡亭亭款款的出來,右手理着鬢髮,左手搭在醉公的椅子靠背上,說道:「黃湯又灌多了!」醉公道:「我不——」說到這裡,便頓住了。
眾人都說酒多了,於是吃了稀飯散坐。
我問慧卿:「陳老爺可醒着?」慧卿道:「醒着呢。」我便到房裡去,只見稚農盤膝坐在煙炕上,下身圍了一床鸚哥綠縐紗被窩。我向他道了謝,又略談了幾句,便辭了過來,和眾人作別,他們還不知在那裡議論甚麼價錢呢,我便先走了。回到號裡,才十點鐘,繼之們還在那裡談天呢。我覺得有點醉了,便先去睡覺。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