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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言中丞見了洪太守,便和他商量。原來洪太守是言中丞的心腹,向來總辦本轅文案,這回小姐的媒人是叫他做的。所以言中丞將一切細情告訴了他,請他想個主意,洪太過想了半天道:『這件事只有勸轉憲太太之一法,除此之外,實在沒有主意。』言中丞無奈,也只得按住脾氣,隨時解勸。無奈這位言夫人,一聽到這件事便閙起來,任是甚麼說話都說不上去。足足閙了一個多月,絶無轉機。偏偏侯制軍要湊高興,催着侯統領(委了督標統領,故改稱統領也)早日完娶。侯統領便擇了日子,央陸觀察送過去。言中丞見時機已迫,沒了法,又和洪太守商量了幾天,總議不出一個辦法。洪太守道:『或者請少爺向憲太太處求情,母子之間,或可以說得攏。』言中丞道:『不要說起!大小兒、二小兒都不在身邊,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兒在這裡,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他那裡敢哼一個字!』洪太守道:『這就真真難了!』大家對想了一回,仍是四目相看,無可為計。須知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眾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兩個人可以說得,所以總想不出一條妙計。到後來洪太守道:『卑府實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請了陸道來,和他商量。他素來有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子。但是這個人很貪,無論何人求他設一個法子,他總先要講價錢。前回侯制軍被言官參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文案上各委員擬的奏稿都不洽意,後來請他起了個稿。他也託人對制軍說:“一分錢,一分貨,甚麼價錢是甚麼貨色。」侯制軍甚是惱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際,無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銀子。本打算得了他的稿子之後,借別樣事情參了他;誰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軍看了,果然是好,又動了憐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來。』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說不得破費點也不能吝惜的了。但是商量這件事,兄弟當面不好說,還是老哥去拜他一次,和他商議,就是他有點貪念,也可以轉圓。若是兄弟當了面,他倒不好說了。』洪太過依言,便去拜陸觀察。“你道那陸觀察有甚麼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原來他是一個江南不第秀才,捐了個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頭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大家同是十三張牌,他卻有本事拿了十六張,就連坐在他後面觀局的人,也看他不穿的。這是他天字第一號的本事!前兩年北洋那邊有一位葉軍門,請了他做文案。恰好為了朝鮮的事,中日失和,葉軍門奉調帶兵駐紮平壤。後來日本兵到了,把平壤圍住;圍雖圍了,其時軍餉尚足,倘能過待外援,未嘗不可以一戰。這位陸觀察卻對葉軍門說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難殺得我們片甲不留,那時軍門的處分怎生擔得起!說得葉軍門害怕了,求他設法,他便說:『好在平壤不是朝廷土地,縱然失了,也沒甚大處分。不如把平壤讓與日本人,還可以全軍退出,不傷士卒,保全軍餉。』葉軍門道:『但是怎樣對上頭說呢?』陸觀察道:『對上頭隻報一個敗仗罷了。打了敗仗,還能保全士卒,不失軍火,總沒甚大處分,較之全軍覆沒總好得多。』葉軍門被他說得沒了主意。大約總是戀祿固位,貪生怕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見一仗,勝敗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軍覆沒,連自己也死了,樂得謚法上坐一個忠字,何致上這種小人的當呢。當時葉軍門被生死榮辱關頭嚇住了,便說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陸觀察道:『這有何難!只要軍門寫一封信給日本的兵官,求他讓我們一條出路,把平壤送給他。他不費一槍一彈得了平壤,還可以回去報捷,何樂不為呢。』葉軍門道:『既如此,就請你寫一封信去罷。』陸觀察道:『這個是軍務大事,別人如何好代,必要軍門親筆的。』葉軍門道:『我如何會寫字!』陸觀察道:『等我寫好一張樣子,軍門照着寫就是了。』葉軍門無奈,只得依他。他便用八行書,寫了兩張紙。起頭無非是幾句恭維話,中間說了幾句卑污苟賤,搖尾乞憐的話,落後便敘明求退開一路,讓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願將平壤奉送的話。葉軍門便也拿了紙,蒙在他的信上寫起來,猶如小孩子寫仿影一般。可憐葉軍門是拿長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槍也還勉強拿得來,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絶沒份量的筆向紙上去寫字,他就猶如拿了幾百斤東西一般,撇也撇不開,捺也捺不下,不是畫粗了,便是豎細了。好容易捱了起來,畫過押,放下筆,覺得手也顫了。陸觀察拿過來仔細看過一遍,忽然說道:『不好,不好!中間落了一句要緊話不曾寫上,還得另寫一封。』葉軍門道:『算了罷,我寫不動了!』陸觀察道:『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寫的,不如此刻添上一兩句寫去的爽快。』葉軍門萬分沒法,由得他再寫一通,照樣又去描了一遍。簽過押之後,非但是手顫,簡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兩面肩膀,就和拉弓拉傷一般。放下了筆,便向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對,是要了我命了!』陸觀察道:『對了,對了,不必再寫了。可要發了去罷?』葉軍門道:『請你發一發罷。』陸觀察便拿去加了封,標了封面,糊了口,叫一個兵卒拿去日本營投遞。日本兵官接到了這封信,還以為支那人來投戰書呢;及至拆開一看,原來如此,不覺好笑。說道:『也罷!我也體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們,就照來書行事罷。』那投書人回去報知,葉軍門就下令準備動身。
“到了次日,日本兵果然讓開一條大路,葉軍門一馬當先,領了全軍,排齊了隊伍,浩浩蕩蕩,離開平壤,退到三十里之外,紮下行營。一面捏了敗仗情形,分電京、津各處。此時到處沸沸揚揚,都傳說平壤打了敗仗,哪裡知道其中是這麼一件事。當夜夜靜時,陸觀察便到葉軍門行帳裡辭行,說道:『兵凶戰危,我實在不敢在這裡伺候軍門了。求軍門借給我五萬銀子盤費。』葉軍門驚道:『盤費哪裡用得許多!』陸觀察道:『盤費數目本來沒有一定,送多送少,看各人的交情罷了。』葉軍門道:『我哪裡有許多銀子送人!』陸觀察道:『軍門牛莊、天津、煙台各處都有寄頓,怎說沒有。』葉軍門是個武夫,聽到此處,不覺大怒道:『我有我的錢,為甚要送給你!』陸觀察道:『送不送本由軍門,我不過這麼一問罷了,何必動怒。』說罷,在懷裡取出葉軍門昨天親筆所寫那第二封信來。原來他第二封信,加了『久思歸化,惜乏機緣』兩句,可憐葉軍門不識字,就是模糊影響認得幾個,也不解字義,糊里糊塗照樣描了。他卻仍把第一封信發了,留下這第二封,此時拿出來逐句解給葉軍門聽。解說已畢,仍舊揣在懷裡,說道:『有了五萬銀子,我便到外國遊歷一趟;沒有五萬銀子,我便就近點到北京頑頑,順便拿這封信出個首,也不無小補。』
說罷起身告辭。嚇得葉軍門連忙攔住。”
正是:最是小人難與伍,從來大盜不操戈。未知葉軍門到底如何對付他,且待下回再記——
第
084回 接木移花丫環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嶺屬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