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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玉忽向繼之問道:「你們明天可看大出喪(凡富家之喪,于出殯時多方鋪排,賣弄闊綽者,滬諺謂之大出喪)?」繼之道:「我不知道。是誰家大出喪?」賽玉道:「咦!哪個不知道金姨太太死了,明天大出喪,你怎麼不知道!」金子安道:「好好的你為甚要帶了我姓說起來?」賽玉笑道:「他是姓金的,我總不好說他姓銀。」我道:「大不了一個姨太太罷了,怎麼便大出喪起來?」子安道:「這件事提起來,你要如遇故人的。然而說起來話長,我們回去再談罷。」伯琦、理堂也同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都散了罷。」於是一同出門,分路各回。我回到號裡,就問子安為甚麼說這件事我要如遇故人。子安道:「你忘了麼?我看見你從前的筆記,記着那年到漢口去,遇了甚麼督辦夫人吃醋,帶了一個金姨太太從上海趕到漢口,難道你忘了麼?」我道:「這件事,一碰好幾年了,難道就是那位金姨太太麼?那位夫人醋性如此之利害,一個姨太太死了,怎肯容他大鋪排?」子安道:「你不曾知道這位姨太太的來歷,自然那麼說。須知他非但入門在這位繼配夫人之前,並且他曾有大恩德于這位督辦的。這位督辦本來是個宦家公子出身。他老太爺做過一任撫台才告老回家。這督辦二十多歲時,便捐了個佐雜,在外面當差。老人家是現任的大員,自然有人照應,等到他老太爺告老時,他已經連捐帶保的弄到一個道台了,只差沒有引見。因為老子回家享福了,他也就回家鬼混。不知怎樣,弄得失愛於父,就跑到上海來,花天酒地的亂閙。那時候那金姨太太還在妓院裡做生意呢,他兩個就認識了。後來那位金姨太太嫁了一個綢莊的東家,姓蒯的,局面雖大,年紀可也不小了。況且又是一個鴉片煙鬼,一年到頭,都是起居無節,飲食失時的。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況且又是出身妓院的,如何合他過得日子來,便不免與舊日情人,暗通來往。這位督辦,那時候正在上海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正好有工夫做那些不相干的閒事。不知他兩人怎樣商通了,等到六月裡,那位蒯老太太照例是要帶了合家人等到普陀燒香的。本來那位姨太太也要跟着去的,他偏有計謀,悄悄地只對那鴉片鬼說,腹中震動,似是有喜。有了這個喜信,老太太自然要知道的,便說既是有喜,恐妨動了胎,就不要去了,留下他看家罷。這麼一來,正中了他的下懷,等各人走過之後,他才不慌不忙的收拾了許多金珠物件,和那位督辦大人坐了輪船,逃之夭夭的到天津去了。從天津進京,他兩個一路上怎生的盟天誓地,這是我們旁人不得而知的。單知道那督辦答應過他,以後如果得意,一定以嫡禮相待。」我道:「這又怎麼能知道的呢?」子安道:“你且莫問,聽我說下去,自然有交代啊。他兩個到京之後,就仗着蒯家帶出來的金珠,各處去打點。天下事自然錢可通神,況且那督辦又是前任二品大員之子,寅誼、世誼總還多。被他打通了路子,拜了兩個闊老師,引見下來,就得了一個記名簡放。他有了這個引子,就格外的打點,格外的應酬,不到半年便放了海關道,堂哉皇哉的帶了家眷,出京赴任。到了地頭,自然有人辦差,打好了公館。新道台擇了接印日期,頒了紅諭出去,到了良時吉日,便具了朝衣朝冠,到衙門接印。再過幾天,前任的官眷搬出衙門,這邊便打發轎子去接姨太太入衙。誰知去接一次不來,兩次不來。新道台莫名其妙,只得親身到公館裡,問是甚麼事。
「那位金姨太太面罩重霜的不發一言,任憑這邊賠盡小心,那邊只是不理不睬。急得新道台沒法,再三的柔聲下氣去問。姨太太惱過了半天,方纔冷笑道:『好個嫡禮相待!不知我進衙門該用甚麼禮,就這麼一乘轎子就要抬了去!我以為就是個丫頭,老遠的跟了大人到任,也應該消受得起的了,卻原來是大人待嫡之禮!』新道台聽了,連忙說道:『該死,該死!這是我的不是。』又回頭罵伺候的家人道:『你這班奴才,為甚麼辦差辦得那麼糊塗!又不上來請示!一班王八都是飯桶!還不過來認罪!』在那裡伺候的家人有十來個,便一字兒排列在廊檐底下,行了個一跪三叩禮,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這一來,才得姨太太露齒一笑道:『沒臉面的,自己做錯了事,卻壓着奴才們代你賠禮。』新道台得了這一笑,如奉恩詔一般,馬上分付備了執事及綠呢大轎,姨太太穿了披風紅裙,到衙門去了。自從那回事出了之後,他那些家人傳說出來,人家才知道他嫡禮相待之誓。」我道:「這等相待,不怕僭越了麼?」子安道:「豈但如此,他在衙門裡,一向都是穿的紅裙。後來那督辦的正室夫人也到了,倘使仍然如此,未免嫡庶不分;然而叫他不穿,他又不肯。後來想了一個變通辦法,姨太太穿的裙,仍然用大紅裙門,兩旁打百襇的,用了青黃綠白各種艷色相間,叫做『月華裙』;還要滿鑲裙花,以掩那種雜色。此刻人家的姨娘都穿了月華裙,就是他起的頭了。後來正室死了,在那督辦的意思,是不再娶的了,只把這一位受恩深重的姨太太扶正了,作為聊報涓埃;倒是他老太爺一定不肯,所以才續娶了吃大醋的那一位。那一位雖然醋心重,然而見了金姨太太,倒也讓他三分,這也是他飲水思源的意思。此刻他死了,他更樂得做人情了,還爭甚麼呢。」我道:「這位先生不料閙過這種笑話。」子安道;「他在北邊閙的笑話多呢。」我道:「我最歡喜聽笑話,何妨再告訴點給我聽呢。」子安道:「算了罷,他的事情要盡着說,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盡呢。時候不早了,要說,等明天空了再說罷。」當下各自歸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