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頁
第
067回 論鬼蜮挑燈談宦海 冒風濤航海走天津
我等述農吃過了十杯之後,笑說道:「無常鬼、齷齪鬼、冒失鬼、酒鬼、刻薄鬼、吊死鬼,圍坐吃酒行酒令,要各誇說自己的能事,誇說不出的,罰十杯。」述農道:「不好了,他要說我了!」我道:「我說的是鬼,不說你,你聽我說下去。當下無常鬼道:『我能勾魂攝魄,免吃。』齷齪鬼道:『我最能討人嫌,免吃。』冒失鬼道:『我最工于闖禍,免吃。』酒鬼道:『我最能吃酒,也免吃。』刻薄鬼道:『刻薄是我的專長,已經著名,不必再說,也免吃。』輪到吊死鬼說,吊死鬼攢眉道:『我除了求代之外,別無能處,只好認吃十杯的了。』說得眾人一齊望着述農大笑。述農道:“好,好!罵我呢!我雖是個吊死鬼,你也未免是刻薄鬼了!」繼之道:「不要笑了。子安們說是書句不熟,我出一個小說上的人名,不知可還熟?」子安道:「也不看甚麼小說。」繼之道:「《三國演義》總熟的了?」子安道:「姑且說出來看。」繼之道:「我說來大家猜罷:『曹丕代漢有天下。』三國人名一。」德泉道:「三國人名多得很呢,劉備、關公、張飛、趙雲、黃忠、曹操、孔明、孫權、周瑜——」述農道:「叫你猜,不叫你念,你只管念出來做甚麼。」德泉道:「我僥倖唸著了,不是好麼。」我笑道:「這個名字,你唸到天亮也念不着的。」德泉道:「這就難了。然而你怎麼知道我念不着呢?」我道:「我已經猜着了,是『劉禪』。」子安道:「《三國演義》上哪裡有這個名字?」我道:「就是阿斗。」德泉道:「這個我們哪裡留心,怪不得你說念不到的了。」繼之道:「你猜了,快點出一個來。」我道:「我出一個給大哥猜:『今世孔夫子。』古文篇名一。」繼之凝思了一會道:「虧你想得好!這是《後出師表》。」述農道:「好極,好極!我們賀個雙杯。」於是大眾吃了。子安道:「我們跟着吃了賀酒,還莫名其妙呢。」述農道:「孔夫子只有一個,是萬世師表;他出的是今世孔夫子,是又出了個孔夫子了,豈不是後出的師表麼。」子安、德泉都點頭領會。
繼之道:「我出一個:『大勾決。』《西廂》一句。大家猜罷,不必指定誰猜了。」我道:大哥今天為何只想殺人?方纔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決了。”述農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我道:「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半個字,是「示」。說道:「四書一句。」子安道:「只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我道:「並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述農道:「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了來,就被人猜去了。」
我道:「我出一個:『山節藻-(素腰格)。《三字經》一句。這個可容易了,子翁、德翁都可以猜了。」子安道:「《三字經》本來是容易,只是甚麼素腰格,可又不懂了。」述農道:「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了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德泉道:「照這樣說來,遇了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該叫紅頭格;末了一個圈聲的,要叫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只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字的,要叫破肚格了。」我道:「為甚麼要叫破肚?」德泉道:「破了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了麼。」繼之道:「不必說那些閒話,我猜着了,是‘有歸藏』。我也出一個:『南京人』(捲簾格)。也是一句《三字經》。」子安道:「甚麼又叫捲簾格?」述農道:「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捲簾子,不是從下面捲上去的麼。」我笑道:「才說了『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了,還當我們罵他呢。這『南京人』可是『漢業建』?」繼之道:「是。」述農道:「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後,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了,我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孟子》二句。」我接着嘆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述農道:「怎麼我出的,總被你先搶了去?」繼之道:「非但搶了去,並且亂了令了。他猜着我的,應該他出,怎麼你先出了?」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眾吃了一驚,停聲一聽,彷彿聽說是火,於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只見衚衕口一股濃煙,衝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了水也!」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歸到一個帳箱裡鎖起來,叫出店的拿着,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衚衕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衚衕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了出店,向北面出去了。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着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大家回到裡面,只覺得滿院子裡還是濃煙。大家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了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我道:「子翁到那裡去了一趟?」子安道:「就在北面衚衕外頭熟店家裡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我道:「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子安道:「他這個例,是一則怕搶火的,二則怕搬的人多,礙着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據我看來,只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我道:「這又為何?」子安道:
「要不准你們搬東西,才逼得着你們家家保險啊。」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家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麼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裡左右火燭,那富潤里奇面住的,都是窮人家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縟布衣服之類,歸在一隻箱子裡,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裡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臓候失主具領。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這個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裡面只有一床花布被窩、一床老藍布褥子,那褥子並且是破了一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裡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台,乾笑着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