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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這種小人,真是防不勝防。然而也是吃旱煙之過,倘使連這旱煙都不吃,他又從何下手呢。」繼之道:「就是連旱煙不吃,也可以有法子的。我初到省那一年,便當了一個洋務局的差事。一個同寅是廣東人,他對我說:香港有一個外國人,用了一個廚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一向相安無事,忽然一天,把那廚子辭掉了,便覺得合家人都無精打彩起來,吃的東西,都十分無味。以為新來的廚子不好,再換一個,也是如此。沒了法,只得再叫那舊廚子來,說也奇怪,他一回來,可合家都好了。」我道:「難道酒菜裡面也可以下鴉片煙麼?」繼之道:「酒菜裡面雖不能下,外國人飯後,必吃一杯咖啡,他煮咖啡之時,必用一個煙泡放在裡面,等滾了兩滾,再撈起來。這咖啡本來是苦的,又攙上糖才吃,如何吃得出來。久而久之,就上了癮了。」我道:「鴉片煙本是他們那裡來的,就叫他們吃上了,不過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不知那劉省帥吃上了之後怎麼樣?」繼之道:
「已經吃上了,還怎麼樣呢。」
我道:「他說要開拓生番的地方,到底不知開拓了多少?」繼之道:「頭回看見京報有他的奏章,說是已經降了多少,每人給與剃刀一把,大約總有些降服的。然而究竟是未開化的人,縱然降服了,也不見得是靠得住。他那殺人不眨眼的野性,忽然高興,又殺個把人來頑頑,如何約束得住他呢。而且他殺人專殺的是我們這些人,自己卻不肯相殺的。他還有一層,絶不怕死,說出來還要令人可笑呢。那生番裡面,也有個頭目,省帥因為生番每每出來殺人,便委員到裡面去,和他的頭目立了一個約:如果我們這些人殺了生番,便是一人抵一命;若是生番殺了我們這些人,卻要他五個人抵一個命。這不過要嚇得他不敢再殺人的意思。他那頭目也應允了。誰知立了約不多幾天,就有了生番殺人的事。地方官便捉拿兇手。誰知這個生番,只有夫妻兩個,父母、兄弟、子女都沒有的,雖捉了來,還不夠抵命。也打算將就了結了。誰知過得幾天,有三個生番自行投到,說是兇手的親戚薦他來抵命,以符五人之數的。你說奇不奇。」
正是:義俠捐生踐然諾,鴻毛番重泰山輕。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
048回 內外吏胥神奸狙猾 風塵妓女豪俠多情
我正和繼之說著話時,只見刑房書吏拿了一宗案捲進來。繼之叫且放下,那書吏便放下,退了出去。我道:「人家都說衙門裡書吏的權,比官還大,差不多州縣官竟是木偶,全憑書吏做主的,不知可有這件事?」繼之道:「這看本官做得怎樣罷了,何嘗是一定的。不過此輩舞弊起來,最容易上下其手。這一邊想不出法子,便往那一邊想;那一邊又想不出來,他也會別尋門路。總而言之,做州縣官的,只能把大出進的地方防閒住了;那小節目不能處處留心,只得由他去的了。」我道:「把大出進的防閒住了,他們縱在小節目上出些花樣,也不見得能有多少好處了。怎麼我見他們都是很闊綽的呢?」繼之道:「這個哪裡說得定。他們遇了機會,只要輕輕一舉手,便是銀子。前年蘇州接了一角刑部的釘封文書。凡是釘封文書,總是斬決要犯的居多。拆開來一看,內中卻是雲南的一個案件。大家看見,莫名其妙,只得把他退回去。直等到去年年底,又來了一角,卻是處決一名斬犯。事後大家傳說,才知道這裡面一個大毛病。原來這一名斬犯,本來是個富家之子,又是個三代單傳,還沒有子女,不幸犯了個死罪。起先是百計出脫,也不知費了多少錢,無奈證據確鑿,情真罪當,無可出脫,就定了個斬立決,通詳上去。從定罪那天起,他家裡便弄盡了神通,先把縣署內監買通了,又出了重價,買了幾個鄉下姑娘,都是身體-壯的,輪流到內監去陪他住宿,希圖留下一點血脈。然而這件事遲早卻不由人做主的,所以多耽擱一天好一天,於是又在臬司和撫台那裡,設法耽擱,這裡面已經不知捺了多少日子了。卻又專差了人到京裡去,在刑部裡打點。鐵案如山的,雖打點也無用。於是用了巨款,賄通了書吏,求他設法,不求開脫死罪,只求延緩日子。刑部書吏得了他的賄賂,便異想天開的,設出一法來。這天該發兩路釘封文書,一路是雲南的,一路是江蘇的,他便輕輕的把江蘇案卷放在雲南文書殻裡,把雲南案卷放在江蘇文書殻裡;等一站站的遞到了江蘇,拆開看過,知道錯了,又一站站的退回刑部。刑部堂司各官,也是莫名其妙,跟查起來,知道是錯封了,只好等雲南的回來再發。又不知等了多少時候,雲南的才退回來,然後再封發了。這一轉換間,便耽擱了一年多。你說他們的手段利害麼!」我道:「耽擱了這一年多,不知這犯人有生下子女沒有?」繼之道:「這個誰還打聽他呢。」我道:「文書何以要用釘封?這卻不懂,並且沒有看見過這樣東西。」繼之道:「兒戲得很!那文書不用漿糊封口,只用錐子在上面扎一個眼兒,用紙拈穿上,算是一個釘子,算是這件事情非常緊急,來不及封口的意思。」我道:「不怕人家偷拆了看麼?」繼之道:「怕甚麼!拆看釘封公文是照例的。譬如此刻有了釘封公文到站,遇了空的時候,只管拆開看看,有甚麼要緊,只要不把他弄殘缺了就是了。」我道:「弄殘缺了就怎樣呢?」繼之道:「此刻譬如我弄殘缺了,倒有個現成的法子了。從前有一個出過事的,這個州縣官是個鴉片鬼,接到了這件東西,他便抽了出來,躺在煙炕上看。不提防發了一個煙迷,把裡面文書燒了一個角。這一來嚇急了,忙請了老夫子來商量。這個老夫子好得很,他說幸而是燒了裡面的,還有法子好想;若是燒了殼子,就沒法想了。然而這個法子要賣五千銀子呢。那鴉片鬼沒法,只得依了他。他又說,這個法子做了出來便不希奇,怕東翁要賴,必得先打了票子再說出來。鴉片鬼沒法,只得打了票子給他。他接了票子,拿過那燒不盡的文書,索性放在燈頭上燒了。可笑那鴉片鬼嚇得手足無措,只說:『這回坑死我了!』他卻不慌不忙,拿一張空白的文書紙,放在殼子裡面,仍然釘好,便發出去。那鴉片鬼還不明白,扭着他拚命。他偏不肯就說出這裡面的道理來,故意取笑,由得那鴉片鬼着急。閙了半天,他方纔說道:『這裡發出去,交到下站,下站拆開看了,是個空白,請教他敢聲張麼,也不過照舊封好發去罷了;以下站站如此,直等到了站頭,當堂開拆,見了個空白,他哪裡想得到是半路掉換的呢,無非是怪部吏粗心罷了。如此便打回到部裡去。部裡少不免要代你擔了這粗心疏忽的罪過;縱不然,他便行文到各站來查,試問所過各站,誰肯說是我私下拆開來看過的呢,還不是推一個不知。就是問到這裡,也把‘不知』兩個字還了他,這件事不就過去了麼。’可笑那鴉片鬼,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沒命的去追悔那五千銀子。」我笑道:「大哥說話,一向還是這樣,只管形容別人。」繼之也笑道:「這一個小小玄虛,說穿了一文不值的,被他硬訛了五千銀子,如何不懊悔。便是我憑空上了這個當,我也要懊悔的,何嘗是形容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