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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我晚飯也不能不咽,那心裡不知亂的怎麼個樣子。一夜天翻來覆去,何曾合得着眼!天還沒亮就起來了,獃獃的坐到天明。走到籤押房,繼之也起來了,正在那裡寫信呢。見了我道:「好早呀!」我道:「一夜不曾睡着,早就起來了。大哥為甚麼也這麼早?」繼之道:「我也替你打算了一夜。你這回只剩了這一百兩銀子,一路做盤纏回去,總要用了點。到了家,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麼樣,一切醫藥之費,恐怕不夠,我正在代你躊躇呢。」我道:「費心得很!這個只好等回去了再說罷。」繼之道:「這可不能。萬一回去真是不夠用,那可怎麼樣呢?我這裡寫着一封信,你帶在身邊。用不着最好,倘是要用錢時,你就拿這封信到我家裡去。我接我家母出來的時候,寫了信託我一位同族家叔,號叫伯衡的,代我經管着一切租米。你把這信給了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氣。到你動身出來的時候,帶著給我匯五千銀子出來。」我道:「萬一我不出來呢?」繼之道:「你怎麼會不出來!你當真聽令伯的話,要在家用功麼?他何嘗想你在家用功,他這話是另外有個道理,你自己不懂,我們旁觀的是很明白的。」說罷,寫完了那封信,又打上一顆小小的圖書,交給我。又取過一個紙包道:「這裡面是三枝土術,一枝肉桂,也是人家送我的,你也帶在身邊,恐怕老人家要用得着。」我一一領了,收拾起來。此時我感激多謝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不知怎樣才好。一會梳洗過了,吃了點心。繼之道:「我們也不用客氣了。此時江水淺,漢口的下水船開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罷。我昨夜已經交代留下一隻巡船送你去的,情願搖到那裡,我們等他。」於是指揮底下人,將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述農也過來送行。他同繼之兩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面,還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辭謝。繼之道:「述農恐怕有事,請先上岸罷。我送他一程,還要談談。」述農所說就別去了。繼之一直送我到了下關。等了半天,下水洋船到了,停了輪,巡船搖過去。我上了洋船,安置好行李。這洋船一會兒就要開的,繼之匆匆別去。
我經過一次,知道長江船上人是最雜的,這回偏又尋不出房艙,坐在散艙裡面,守着行李,寸步不敢離開。幸得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棧的夥伴,招呼我到洋涇浜謙益棧住下。這客棧是廣東人開的,棧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聽幾時有船。他查了一查,說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發覺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沒法的事,成日裡猶如坐在針氈上一般,只得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卻說這洋涇浜各家客棧,差不多都是開在沿河一帶,只有這謙益棧是開在一個巷子裡面。這巷子叫做嘉記。這嘉記-,前面對著洋涇浜,後面通到五馬路的。我出得門時,便望後面踱去。剛轉了個彎,忽見路旁站着一個年輕男子,手裡抱著一個鋪蓋,地下還放著一個鞋籃。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那裡哭。我不禁站住了腳,見那男子只管惡狠狠的望着那婦人,一言不發。我忍不住,便問是甚麼事。那男子道:「我是蘇州航船上的人。這個老太婆來趁船,沒有船錢。他說到上海來尋他的兒子,尋着他兒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們船主人就趁了他來,叫我拿着行李,同去尋他兒子收船錢。誰知他一會又說在甚麼自來水廠,一會又說在甚麼高昌廟南鐵廠,害我跟着他跑了二三十里的冤枉路,哪裡有他兒子的影兒!這會又說在甚麼客棧了,我又陪着他到這裡,家家客棧都問過了,還是沒有。我哪裡還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只要他還了我的船錢,我就還他的行李。不然,我只有拿了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經兩點多鐘了,我中飯還沒有吃的呢。」我聽了,又觸動了母子之情,暗想這婦人此刻尋兒子不着,心中不知怎樣的着急,我母親此刻病在床上,盼我回去,只怕比他還急呢。便問那男子道:「船錢要多少呢?」那男子道:「只要四百文就夠了。」我就在身邊取出四角小洋錢,交給他道:「我代他還了船錢,你還他鋪蓋罷。」那男子接了小洋錢,放下鋪蓋。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錢,給那婦人道:「你也去吃頓飯。要是尋你兒子不着,還是回蘇州去罷,等打聽著了你兒子到底在那裡,再來尋他未遲。」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受了。我便不顧而去。
走到馬路上逛逛,繞了個圈子,方纔回棧。胡乙庚迎着道:「方纔到你房裡去,誰知你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我聽了不勝之喜,便道:「那麼費心代我寫張船票罷。」乙庚道:「可以,可以。」說罷,讓我到帳房裡去坐。只見他兩個小兒子,在那裡唸書呢,我隨意考問了他幾個字,甚覺得聰明。便閒坐給乙庚談天,說起方纔那婦人的事。乙瘐道:「你給了錢他麼?」我道:「只代他給了船錢。」乙庚道:「你上了他當了!他那兩個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這個樣兒來騙錢的。下次萬不要給他!」我不覺獃了一獃道:「還不要緊,他騙了去,也是拿來吃飯,我只當給了化子就是了。但是怎麼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道:「他時常在這些客棧相近的地方做這個把戲,我也碰見過好幾次了。你們過路的人,雖然懂得他的話,卻辨不出他的口音。象我們在這裡久了,一一都聽得出來的。若說這婦人是從蘇州來尋兒子的,自然是蘇州人,該是蘇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幫、蘇幫居多。他那兩個人,可是一樣的寧波口音,還是寧波奉化縣的口音。你試去細看他,面目還有點相象呢,不是母子是甚麼?你說只當給了化子,他總是拿去吃飯的,可知那婦人並未十分衰頽,那男子更是強壯的時候,為甚麼那婦人不出來幫傭,那男子不做個小買賣,卻串了出來,做這個勾當!還好可憐他麼?」此時天氣甚短,客棧裡的飯,又格外早些,說話之間,茶房已經招呼吃飯。我便到自己房裡去,吃過晚飯,仍然到帳房裡,給乙庚談天,談至更深,方纔就寢。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我便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伯父的,一封給繼之的,拿到帳房,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問幾時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開船。這裡動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戲才下船呢。」我道:「太晚了也不便當。」乙庚道:「太早了也無謂,總要吃了晚飯去。」我就請他算清了房飯錢,結過了帳,又到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這一天。
到了晚上,動身下船,那時船上還在那裡裝貨呢,人聲嘈雜得很,一直到了十點鐘時候,方纔靜了。我在房艙裡沒事,隨意取過一本小說看看,不多一會,就睡着了。及至一覺醒來,耳邊只聽得一片波濤聲音,開出房門看看,只見人聲寂寂,只有些鼾呼的聲音。我披上衣服,走上艙面一看,只見黑的看不見甚麼;遠遠望去,好象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見岸。舵樓上面,一個外國人在那裡走來走去。天氣甚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就退了下來。此時卻睡不着了,又看了一回書,已經天亮了。我又帶上房門,到艙面上去看看,只見天水相連,茫茫無際;喜得風平浪靜,船也甚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