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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講論時,忽然一個人闖了進來,笑道:「你們吃酒取樂呢!」我回頭一看,不覺詫異起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繼之,還穿著衣帽呢。我道:「大哥不說明天下午出城麼?怎麼這會來了?」繼之坐下道:「我本來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幾時,方伯又打發人來說,今天晚上試演水雷,制台、將軍都出城來看,叫我也去站個班。我其實不願意去獻這個慇勤,因為放水雷是難得看見的,所以出來趁個熱閙。因為時候不早了,不進城去,就到這裡來。」我道:「公館裡沒有人呢。」繼之道:「偶然一夜,還不要緊。」一面說著,卸去衣冠道:「我到帳房裡去去就來,我也吃酒呢。」述農道:「可是又到帳房裡去拿錢給我們用呢?」繼之笑了一笑,對我道:「我要交代他們這個。」說罷,彎腰在靴統裡,掏出那本捐冊來道:「叫他們到往來的那兩家錢鋪子裡去寫兩戶,同寅的朋友,留着辦陳家那件事呢。」說罷,去了。歇了一會又過來。我已經叫廚房裡另外添上兩樣菜,三個人藉著吃酒,在那裡談天。因為講方纔演放水雷,談到中法戰事。繼之道:「這回的事情,糜爛極了!台灣的敗仗,已經得了官報了。那一位劉大帥,本來是個老軍務,怎麼也會吃了這個虧?真是難解!至于馬江那一仗,更是傳出許多笑話來。有人說那位欽差,只聽見一聲炮響,嚇得馬上就逃走了,一隻腳穿著靴子,一隻腳還沒有穿襪子呢。又有人說不是的,他是坐了轎子逃走的,轎子後面,還掛着半隻火腿呢。剛纔我聽見說,督署已接了電諭,將他定了軍罪了。前兩天我看見報紙上有一首甚麼詞,詠這件事的。福建此時總督、船政,都是姓何,藩台、欽差都是姓張,所以我還記得那詞上兩句是:『兩個是傅粉何郎,兩個是畫眉張敞。』」我道:「這兩句就俏皮得很!」繼之道:「俏皮麼?我看輕薄罷了。大凡譏彈人家的話,是最容易說的;你試叫他去辦起事來,也不過如此,只怕還不及呢。這軍務的事情,何等重大!一旦敗壞了,我們旁聽的,只能生個恐懼心,生個憂憤心,哪裡還有工夫去嬉笑怒罵呢?其實這件事情,只有政府擔個不是,這是我們見得到,可以譏彈他的。」述農道:「怎麼是政府不是呢?」繼之道:「這位欽差年紀又輕,不過上了幾個條陳,究竟是個紙上空談,並未見他辦過實事,怎麼就好叫他獨當一面,去辦這個大事呢?縱使他條陳中有可採之處,也應該叫一個老于軍務的去辦,給他去做個參謀、會辦之類,只怕他還可以有點建設,幫着那正辦的成功呢。象我們這班讀書人裡面,很有些聽見放鞭爆還嚇了一跳的,怎麼好叫他去看著放大炮呢?就象方纔去看演放水雷,這不過是演放罷了,在那裡伺候同看的人,聽得這轟的一聲,就很有幾個抖了一抖,吐出舌頭的,還有舉起雙手,做勢子去擋的。」我同述農不覺笑了起來。繼之又道:「這不過演放兩三響已經這樣了,何況炮火連天,親臨大敵呢,自然也要逃走了。然而方纔那一班吐舌頭、做手勢的,你若同他說起馬江戰事來,他也是一味的譏評謾罵,試問配他罵不配呢?」當下一面吃酒,一面談了一席話,酒也夠了,菜也殘了,撤了出去,大家散坐。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寢。
到了次日,我因為繼之已在關上,遂進城去,賃了一匹馬,按轡徐行。走到城內不多點路,只見路旁有一張那張大仙的招紙,因想起述農昨夜的話,不知到底確不確,我何妨試去看看有甚麼影跡。就跟着那招紙歪處,轉了個彎,一路上留心細看,只見了招紙就轉彎,誰知轉得幾轉,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來了。我勒住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麼好?」忽又回想道:「不要緊,我只要回來時也跟着那招紙走,自然也走到方纔來的地方了。」忽聽得那馬夫說了幾句話,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說甚麼,並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馬夫在後面跟着,又說了幾句,我一些也聽不懂,回頭問道:「你說甚麼呀?」他便不言語了。我又向前走,走到一處,抬頭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這南京城裡,怎麼有這麼大的一片荒地!
正走着,只見路旁一株紫楊樹上,也粘了這麼一張。跟着他轉了一個彎,走了一箭之路,路旁一個茅廁,牆上也有一張。順着他歪的方向望過去時,那邊一帶有四五十間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一片空地,那裡還憩着一乘轎子。恰好看見一家門首有人送客出來,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鬥紋布灰布袍子,並沒有穿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我一面看,一面走近了,見那客人生的一張圓白臉兒,八字鬍子,好生面善,只是想不起來。那客上了那乘轎時,這裡送客的也進去了。我看他那門口,又矮又小,暗想這種人家,怎樣有這等闊客。猛抬頭看見他檐下掛着一把破掃帚,暗想道:「是了,述農的話是不錯的了。」騎在馬上,不好只管在這裡獃看,只得仍向前行。行了一箭多路,猛然又想起方纔那個客人,就是我在元和船上看見他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人。又想起他在船上給他夥伴說的話,嘰嘰咕咕聽不懂的,想來就是他們的暗號暗話,這個人一定也是會黨。猛然又想起方纔那馬夫同我說過兩回話,我也沒有聽得出來,只怕那馬夫也是他們會黨裡人,見我一路上尋看那招紙,以為我也是他們一夥的,拿那暗話來問我,所以我兩回都聽得不懂。
想到這裡,不覺沒了主意。暗想我又不是他們一夥,今天尋訪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此時又要撥轉馬頭回去,越發要被他看出來,還要疑心我暗訪他們做甚麼呢。若不回馬,只管向前走,又認不得那條路可以繞得回去,不要閙出個笑話來?並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馬,不要叫那馬夫知道了我的門口才好。不然,叫他看見了吳公館的牌子,還當是官場裡暗地訪查他們的蹤跡,在他們會黨裡傳播起來,不定要閙個甚麼笑話呢。思量之間,又走出一箭多路。因想了個法子,勒住馬,問馬夫道:「我今天怎麼走迷了路呢?我本來要到夫子廟裡去,怎麼走到這裡來了?」馬夫道:「怎麼,要到夫子廟?怎不早點說?這冤枉路才走得不少呢!」我道:「你領着走罷,加你點馬錢就是了。」馬夫道:「撥過來呀。」說著,先走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這空地上橫截過去,有了幾家人家,彎彎曲曲的走過去,又是一片空地。走完了,到了一條小-,僅僅容得一人一騎。穿盡了小街,便是大街。到了此地,我已經認得了。此處離繼之公館不遠了,我下了馬說道:「我此刻要先買點東西,夫子廟不去了,你先帶了馬去罷。」說罷,付了馬錢,又加了他幾文,他自去了,我才慢慢的走了回去。我本來一早就進城的,因為繞了這大圈子,閙到十一點鐘方纔到家,人也乏了,歇息了好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