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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旁邊聽了這一問一答,雖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詳細,等他去了,方問繼之。繼之嘆道:「他這件事閙了出來,官場中更是一條危途了。剛纔這個是陳仲眉的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個榜下的知縣,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卻是沒有路子,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說是補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當過幾個。近來這幾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過,足足七年沒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盡當光,窮的不得了!前幾天忽然起了個短見,居然吊死了!」這句話,把我嚇了一大跳道:「呀!怎麼吊死了!救得回來麼?」繼之道:「你不看見他麼?他這一來,明明是為的仲眉死了,出來告幫,哪裡還有救得活的話!」我道:「任是怎樣沒有路子,何至于七八年沒有差事,這也是一件奇事!」繼之嘆道:「老弟,你未曾經歷過宦途,哪裡懂得這許多!大約一省裡面的候補人員,可以分做四大宗:第一宗,是給督撫同鄉,或是世交,那不必說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宗,就是藩台的同鄉世好,自然也是有照應的;第三宗,是頂了大帽子,挾了八行書來的。有了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夠安插?除了這三宗之外,騰下那一宗,自然是絶不相干的了,不要說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盡長着,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沒有人想著他呢。這回閙出仲眉這件事來,豈不是官場中的一個笑話!他死了的時候,地保因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寧縣裡一報,少不免要來相驗。可憐他的兒子又小,又沒有個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拋頭露面的出來攔請免驗,把情節略略說了幾句。江寧縣已把這件事回了藩台,聞得藩台很嘆了兩口氣,所以我想在藩台那裡同他設個法子。此刻請你把這知啟另寫一個,看看有不妥當的,同他刪改刪改,等我明天拿去。」
我聽了這番話,才曉得這宦海茫茫,竟與苦海無二的。翻開那知啟重新看了一遍,詞句尚還妥當,不必改削的了,就同他再謄出一份來。翻到末頁看時,已經有幾個寫上-助的了,有助一千錢的,也有助一元的,甚至于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覺發了一聲嘆。回頭來要交給繼之,誰知繼之已經出去了。我放下了知啟,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裡,只見繼之拿着一張報紙,在那裡發棱。我道:「大哥看了甚麼好新聞,在這裡出神呢?」繼之把新聞紙遞給我,指着一條道:「你看我們的國事怎麼得了!」我接過來,依着繼之所指的那一條看下去,標題是「兵輪自沉」四個字,其文曰:
馭遠兵輪自某處開回上海,于某日道出石浦,遙見海平線上,一縷濃煙,疑為法兵艦。管帶大懼,開足機器,擬速逃竄。覺來船甚速,管帶益懼,遂自開放水門,將船沉下,率船上眾人,乘舢舨渡登彼岸,捏報倉卒遇敵,致被擊沉雲。刻聞上峰將徹底根究,並-上海道,會商製造局,設法前往撈取矣。
我看了不覺咋舌道:「前兩天聽見濮固修說是打沉的,不料有這等事!」繼之嘆道:「我們南洋的兵船,早就知道是沒用的了,然而也料想不到這麼一着。」我道:「南洋兵船不少,豈可一概抹煞?」繼之道:「你未從此中過來,也難怪你不懂得。南洋兵船雖然不少,叵奈管帶的一味知道營私舞弊,哪裡還有公事在他心上。你看他們帶上幾年兵船,就都一個個的席豐履厚起來,哪裡還肯去打仗!」我道:「帶一個兵船,哪裡有許多出息?」繼之道:「這也一言難盡。剋扣一節,且不要說他;單只領料一層,就是了不得的了。譬如他要領煤,這裡南京是沒有煤賣的,照例是到支應局去領價,到上海去買。他領了一百噸的煤價到上海去,上海是有一家專供應兵船物料的鋪家,彼此久已相熟的,他到那裡去,只買上二三十噸。」我-道:「那麼那七八十噸的價,他一齊吞沒了!」繼之道:「這又不能。他在這七八十噸價當中,提出二成賄了那鋪家,叫他帳上寫了一百噸;恐怕他與店裡的帳目不符,就教他另外立一個暗記號,開支了那七八十噸的價銀就是了。你想他們這樣辦法,就是弔了店家帳簿來查,也查不出他的弊病呢。有時他們在上海先向店家取了二三十噸煤,卻出他個百把噸的收條,叫店家自己到支應局來領價,也是這麼辦法。你說他們發財不發財呢!」
我道:「那許多兵船,難道個個管帶都是這麼著麼?而且每一號兵船,未必就是一個管帶到底。頭一個作弊罷了,難道接手的也一定是這樣的麼?」繼之道:「我說你到底沒有經練,所以這些人情世故一點也不懂。你說誰是見了錢不要的?而且大眾都是這樣,你一個人卻獨標高潔起來,那些人的弊端,豈不都叫你打破了?只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呢!就如我現在辦的大關,內中我不願意要的錢,也不知多少,然而歷來相沿如此,我何犯着把他叫穿了,叫後來接手的人埋怨我;只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來舞弊,就算是個好人了。」
我道:「歷來的督撫難道都是睡着的,何以不徹底根查一次?」繼之道:「你又來了!督撫何曾睡着,他比你我還醒呢。他要是將一省的弊竇都厘剔乾淨,他又從哪裡調劑私人呢?我且現身說法,說給你聽:我這大關的差事,明明是給藩台有了交情,他有心調劑我的,所以我並未求他,他出於本心委給了我;若是沒有交情的,求也求不着呢。其餘你就可以類推了。」正說話時,忽報藩台着人來請,繼之便去更衣。
繼之這一去,有分教:大善士奇形畢現,苦災黎實惠難沾。未知藩台請繼之去有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
015回 論善士微言議賑捐 見招貼書生談會黨
當下繼之換了衣冠,再到書房裡,取了知啟道:「這回只怕是他的運氣到了。我本來打算明日再去,可巧他來請,一定是單見的,更容易說話了。」說罷,又叫高升將那一份知啟先送回去,然後出門上轎去了。
我左右閒着沒事,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望望。誰知我伯母病了,伯父正在那里納悶,少不免到上房去問病。坐了一會,看著大家都是無精打彩的,我就辭了出來。在街上看見一個人在那裡貼招紙,那招紙只有一寸來寬,五六寸長,上面寫着「張大仙有求必應」七個字,歪歪的貼在牆上。我問貼招紙的道:「這張大仙是甚麼菩薩?在哪裡呢?」那人對我笑了一笑,並不言語。我心中不覺暗暗稱奇。只見他走到十字街口,又貼上一張,也是歪的。我不便再問他,一徑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