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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這是我日夕感激的。」繼之道:「若說感激,你感激不了許多呢。你記得麼?你讀的四書,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時候要看閒書,又不敢叫先生曉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來問我。我還記得你讀《孟子-動心章》:『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于氣』那幾句,讀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來了,還是我逐句代你講解了,你才記得呢。我又不是先生,沒有受你的束-,這便怎樣呢?」此時我想起小時候讀書,多半是繼之教我的。雖說是從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每日教兩遍書,記不得只會打,哪裡有甚麼好教法。若不是繼之,我至今還是隻字不通呢。此刻他又是這等招呼我,處處提點我。這等人,我今生今世要覓第二個,只怕是難的了!想到這裡,心裡感激得不知怎樣才好,几乎流下淚來。因說道:「這個非但我一個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此時我把苟觀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繼之,說話之中,聲音也嚥住了。
繼之看見忙道:「兄弟且莫說這些話,你聽苟觀察的故事罷。那苟觀察單名一個才字,人家都叫他狗才——」我聽到這裡,不禁撲嗤一聲,笑將出來。繼之接着道:「那苟才前兩年上了一個條陳給制台,是講理財的政法。這個條陳與藩台很有礙的,叫藩台知道了,很過不去,因在制台跟前,很很的說了他些壞話,就此黑了。後來那藩台升任去了,換了此刻這位藩台,因為他上過那個條陳,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連兩三年沒有差使,窮的吃盡當光了。」
我說道:「這句話,只怕大哥說錯了。我今天日裡看見他送客的時候,莫說穿的是嶄新衣服,底下人也四五個,哪裡至于吃盡當光。吃盡當光,只怕不能夠這麼樣了。」繼之笑道:「兄弟,你處世日子淺,哪裡知道得許多。那旗人是最會擺架子的,任是窮到怎麼樣,還是要擺着窮架子。有一個笑話,還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訴我的,我告訴了這個笑話給你聽,你就知道了。這底下人我此刻還用着呢,就是那個高升。這高升是京城裡的人,我那年進京會試的時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對我說一件事:說是從前未投着主人的時候,天天早起,到茶館裡去泡一碗茶,坐過半天。京城裡小茶館泡茶,只要兩個京錢,合著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帶了茶葉去呢,只要一個京錢就夠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館裡,看見一個旗人進來泡茶,卻是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裡。那堂上的人道:『茶葉怕少了罷?』那旗人哼了一聲道:『你哪裡懂得!我這個是大西洋紅毛法蘭西來的上好龍井茶,只要這麼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幾片,要閙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聽了,以為奇怪,走過去看看,他那茶碗裡間,飄着三四片茶葉,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說沒有紅色,連黃也不曾黃一黃,竟是一碗白冷冷的開水。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後來又看見他在腰裡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裡撕着吃,細細咀嚼,象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纔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高升心中很以為奇,暗想這個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館裡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去看他寫甚麼字。原來他那裡是寫字,只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裡假裝着寫字蘸來吃。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顆也沒有了。他又忽然在那裡出神,象想甚麼似的。想了一會,忽然又象醒悟過來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你道為甚麼呢?原來他吃燒餅的時候,有兩顆芝麻掉在桌子縫裡,任憑他怎樣蘸唾沫寫字,總寫他不到嘴裡,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記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笑了。說道:「這個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罷,哪裡有這等事!」繼之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只是還有下文呢。他燒餅吃完了,字也寫完了,又坐了半天,還不肯去。天已晌午了,忽然一個小孩子走進來,對著他道:『爸爸快回去罷,媽要起來了。』那旗人道:『媽要起來就起來,要我回去做甚麼?』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媽的褲子出來,媽在那裡急着沒有褲子穿呢。』那旗人喝道:『胡說!媽的褲子,不在皮箱子裡嗎?』說著,丟了一個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會意,還在那裡說道:『爸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賣了,那條褲子,是前天當了買米的。媽還叫我說:屋裡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鷄兒也喂不飽的了,叫爸爸快去買半升米來,才夠做中飯呢。』那旗人大喝一聲道:『滾你的罷!這裡又沒有誰給我借錢,要你來裝這些窮話做甚麼!』那孩子嚇的垂下了手,答應了幾個『是』字,倒退了幾步,方纔出去。那旗人還自言自語道:『可恨那些人,天天來給我借錢,我哪裡有許多錢應酬他,只得裝着窮,說兩句窮話。這些孩子們聽慣了,不管有人沒人,開口就說窮話;其實在這茶館裡,哪裡用得着呢。老實說,咱們吃的是皇上家的糧,哪裡就窮到這個份兒呢。』說著,立起來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錢。他笑道:『我叫這孩子氣昏了,開水錢也忘了開發。』說罷,伸手在腰裡亂掏,掏了半天,連半根錢毛也掏不出來。嘴裡說:『欠着你的,明日還你罷。』那個堂上不肯。爭奈他身邊認真的半文都沒有,任憑你扭着他,他只說明日送來,等一會送來;又說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大爺可是欠人家錢的麼?』那堂上說:『我只要你一個錢開水錢,不管你甚麼大爺二爺。你還了一文錢,就認你是好漢;還不出一文錢,任憑你是大爺二爺,也得要留下個東西來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為了一文錢,到你府上去收帳。』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邊掏出一塊手帕來抵押。那堂上抖開來一看,是一塊方方的藍洋布,上頭齷齪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約有半年沒有下水洗過的了。因冷笑道:『也罷,你不來取,好歹可以留着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脫身去了。你說這不是旗人擺架子的憑據麼?」我聽了這一番言語,笑說道:「大哥,你不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訴了我狗才那樁事罷。」繼之不慌不忙說將出來。
正是:盡多怪狀供談笑,尚有奇聞說出來。要知繼之說出甚麼情節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
007回 代謀差營兵受殊禮 吃倒帳錢儈大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