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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過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館。於是同到書房坐下。我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一的告訴了他。說到我伯父出差去了,伯母不肯見我,所以住在客棧的話,繼之愕然道:「哪一位是你令伯?是甚麼班呢?」我告訴了他官名,道:「是個同知班。」繼之道:「哦,是他!他的號是叫子仁的,是麼?」我說:「是。」繼之道:「我也有點認得他,同過兩回席。一向只知是一位同鄉,卻不知道就是令伯。他前幾天不錯是出差去了,然而我好象聽見說是回來了呀。還有一層,你的令伯母,為甚又不見你呢?」我說:「這個連我也不曉得是甚麼意思,或者因為向來未曾見過,也未可知。」繼之道:「這又奇了,你們自己一家人,為甚沒有見過?」我道:「家伯是在北京長大的,在北京成的家。家伯雖是回過幾次家鄉,卻都沒有帶家眷。我又是今番頭一次到南京來,所以沒有見過。」繼之道:「哦,是了。怪不得我說他是同鄉,他的家鄉話卻說得不象的很呢,這也難怪。然而你年紀太輕,一個人住在客棧裡,不是個事,搬到我這裡來罷。我同你從小兒就在一起的,不要客氣,我也不許你客氣。你把房門鑰匙交給了我罷,搬行李去。」
我本來正愁這房飯錢無着,聽了這話,自是歡喜。謙讓了兩句,便將鑰匙遞給他。繼之道:「有欠過房飯錢麼?」我說:「棧裡是五天一算的,上前天才算結了,到今天不過欠得三天。」繼之便叫了家人進來,叫他去搬行李,給了一元洋銀,叫他算還三天的錢,又問了我住第幾號房,那家人去了。我一想,既然住在此處,總要見過他的內眷,方得便當。一想罷,便道:「承大哥過愛,下榻在此,理當要請見大嫂才是。」繼之也不客氣,就領了我到上房去,請出他夫人李氏來相見。繼之告訴了來歷。這李氏人甚和藹,一見了我便道:「你同你大哥同親兄弟一般,須知住在這裡,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氣。」此時我也沒有甚麼話好回答,只答了兩半「是」字。坐了一會,仍到書房裡去。家人已取了行李來,繼之就叫在書房裡設一張榻床,開了被縟。又問了些家鄉近事。從這天起,我就住在繼之公館裡,有說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況了。
到了第二天,繼之一早就上衙門去。到了晌午時候,方纔回來一同吃飯。飯罷,我又要去打聽伯父回來沒有。繼之道:「你且慢忙着,只要在藩台衙門裡一問就知道的。我今日本來要打算同你打聽,因在官廳上面,談一樁野鷄道台的新聞,談了半天,就忘記了。明日我同你打聽來罷。」我聽了這話,就止住了,因問起野鷄道台的話。繼之道:「說來話長呢。你先要懂得『野鷄』兩個字,才可以講得。」我道:「就因為不懂,才請教呀。」繼之道:「有一種流娼,上海人叫做野鷄。」我詫異道:「這麼說,是流娼做了道台了?」繼之笑道:「不是,不是。你聽我說:有一個紹興人,姓名也不必去提他了,總而言之,是一個紹興的『土老兒』就是。這土老兒在家裡住得厭煩了,到上海去謀事。恰好他有個親眷,在上海南市那邊,開了個大錢莊,看見他老實,就用了他做個跑街——」我不懂得跑街是個甚麼職役,先要問明。繼之道:「跑街是到外面收帳的意思。有時到外面打聽行情,送送單子,也是他的事。這土老兒做了一年多,倒還安分。一天不知聽了甚麼人說起『打野鷄』的好處,——」我聽了,又不明白道:「甚麼打野鷄?可是打那流娼麼?」繼之道:「去嫖流娼,就叫打野鷄。這土老兒聽得心動,那一天帶了幾塊洋錢,走到了四馬路野鷄最多的地方,叫做甚麼會香裡,在一家門首,看見一個『黃魚』。」我聽了,又是一獃道:「甚麼叫做黃魚?」繼之道:「這是我說錯南京的土談了,這裡南京人,叫大腳妓女做黃魚。」我笑道:「又是野鷄,又是黃魚,倒是兩件好吃的東西。」
繼之說:「你且慢說笑着,還有好笑的呢。當下土老兒同他兜搭起來,這黃魚就招呼了進去。問起名字,原來這個黃魚叫做桂花,說的一口北京話。這土老兒化了幾塊洋錢,就住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要走,桂花送到門口,叫他晚上來。這個本來是妓女應酬嫖客的口頭禪,並不是一定要叫他來的。誰知他土頭土腦的,信是一句實話,到了晚上,果然走去,無聊無賴的坐了一會就走了。臨走的時候,桂花又隨口說道:『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又裝了一個『乾濕』。」我正在聽得高興,忽然聽見「裝乾濕」三個字,又是不懂。繼之道:“化一塊洋錢去坐坐,妓家拿出一碟子水果,一碟子瓜子來敬客,這就叫做裝乾濕。當下土老兒坐了一會,又要走了,桂花又約他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桂花留他住下,他就化了兩塊洋錢,又住了一夜。到天明起來,桂花問他要一個金戒指。他連說:『有有有,可是要過兩三天呢。』過了三天,果然拿一個金戒指去。當下桂花盤問他在上海做甚麼生意,他也不隱瞞,一一的照直說了。問他一月有多少工錢,他說:『六塊洋錢。』桂花道:『這麼說,我的一個戒指,要去了你半年工錢呀!』他說:『不要緊,我同帳房先生商量,先借了年底下的花紅銀子來兌的。』問他一年分多少花紅,他說:『說不定的,生意好的年分,可以分六七十元;生意不好,也有二三十元。』桂花沉吟了半晌道:『這麼說,你一年不過一百多元的進帳?』他說:『做生意人,不過如此。』桂花道:『你為甚麼不做官呢?』土老兒笑道:『那做官的是要有官運的呀。我們鄉下人,哪裡有那種好運氣!』桂花道:『你有老婆沒有?』土老兒嘆道:『老婆是有一個的,可惜我的命硬,前兩年把他剋死了。又沒有一男半女,真是可憐!』桂花道:『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作甚!』桂花道:『我勸你還是去做官。』土老兒道:『我只望東家加我點工錢,已經是大運氣了,哪裡還敢望做官!況且做官是要拿錢去捐的,聽見說捐一個小老爺,還要好幾百銀子呢!』桂花道:『要做官頂小也要捐個道台,那小老爺做他作甚麼!』土老兒吐舌道:『道台!那還不曉得是個甚麼行情呢!』桂花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包有個道台給你做。』土老兒道:『莫說這種笑話,不要折煞我。若說依你的事,你且說出來,依得的無有不依。』桂花道:『只要你娶了我做填房,不許再娶別人。』土老兒笑道:『好便好,只是我娶你不起呀,不知道你要多少身價呢!』桂花道:『呸!我是自己的身子,沒有甚麼人管我,我要嫁誰就嫁誰,還說甚麼身價呀!你當是買丫頭麼!』土老兒道:『這麼說,你要嫁我,我就發個咒不娶別人。』桂花道:『認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認真的,我們鄉下人從來不會撒謊。』桂花立刻叫人把門外的招牌除去了,把大門關上,從此改做住家人家。又交代用人,從此叫那土老兒做老爺,叫自己做太太。兩個人商量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