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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兩句,歷來膾炙人口。梅堯臣曾經對歐陽修說:最好的詩,應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歐陽修請他舉例說明,他便舉出這兩句和賈島的「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並反問道:「道路辛苦,覊旅愁思,豈不見於言外乎?」(《六一詩話》)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進一步分析說:「『鷄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人但知其能道覊愁野況於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閒字,止提掇出緊關物色字樣,而音韻鏗鏘,意象具足,始為難得。若強排硬疊,不論其字面之清濁,音韻之諧舛,而云我能寫景用事,豈可哉!」「音韻鏗鏘」,「意象具足」,是一切好詩的必備條件。李東陽把這兩點作為「不用一二閒字,止提掇緊關物色字樣」的從屬條件提出,很可以說明這兩句詩的藝術特色。所謂「閒字」,指的是名詞以外的各種詞;所謂「提掇緊關物色字樣」,指的是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詞的選擇和組合。這兩句詩可分解為代表十種景物的十個名詞:鷄、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雖然在詩句裡,「鷄聲」、「茅店」、「人跡」、「板橋」都結合為「定語加中心詞」的「偏正詞組」,但由於作定語的都是名詞,所以仍然保留了名詞的具體感。例如「鷄聲」一詞,「鷄」和「聲」結合在一起,不是可以喚起引頸長鳴的視覺形象嗎?「茅店」、「人跡」、「板橋」,也與此相類似。
古時旅客為了安全,一般都是「未晚先投宿,鷄鳴早看天」。詩人既然寫的是早行,那麼鷄聲和月,就是有特徵性的景物。而茅店又是山區有特徵性的景物。「鷄聲茅店月」,把旅人住在茅店裡,聽見鷄聲就爬起來看天色,看見天上有月,就收拾行裝,起身趕路等許多內容,都有聲有色地表現出來了。
同樣,對於早行者來說,板橋、霜和霜上的人跡也都是有特徵性的景物。作者于雄鷄報曉、殘月未落之時上路,也算得上「早行」了;然而已經是「人跡板橋霜」,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
這兩句純用名詞組成的詩句,寫早行情景宛然在目,確實稱得上「意象具足」的佳句。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兩句,寫的是剛上路的景色。商縣、雒南一帶,枳樹、槲樹很多。槲樹的葉片很大,冬天雖乾枯,卻存留枝上;直到第二年早春樹枝將發嫩芽的時候,才紛紛脫落。而這時候,枳樹的白花已在開放。因為天還沒有大亮,驛牆旁邊的白色枳花,就比較顯眼,所以用了個「明」字。可以看出,詩人始終沒有忘記「早行」二字。
旅途早行的景色,使詩人想起了昨夜在夢中出現的故鄉景色:「鳧雁滿回塘」。春天來了,故鄉杜陵,回塘水暖,鳧雁自得其樂;而自己,卻離家日遠,在茅店裡歇腳,在山路上奔波呢!「杜陵夢」,補出了夜間在茅店裡思家的心情,與「客行悲故鄉」首尾照應,互相補充;而夢中的故鄉景色與旅途上的景色又形成鮮明的對照。眼裡看的是「槲葉落山路」,心裡想的是「鳧雁滿回塘」。「早行」之景與「早行」之情,都得到了完美的表現。
(霍松林)
送人東歸
送人東歸
溫庭筠
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
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
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
何當重相見,尊酒慰離顏。
詩題為「送人東歸」,所送何人不詳。看詩中地名都在今湖北省,可知是溫庭筠宣宗大中十三年(
859)貶隨縣尉之後、懿宗咸通三年(
862)離江陵東下之前的作品,很可能作於江陵,詩人時年五十左右。
關於本詩的發端,清人沈德潛曰:「起調最高。」(《唐詩別裁》)試想:地點既傍荒涼冷落的古堡,時令又值落葉蕭蕭的寒秋,此時此地送友人遠行,那別緒離愁,將何以堪!然而出人意料,接下去詩思卻陡然一振:「浩然離故關」—友人此行,心浩然有遠志。氣象格調,自是不凡。
頷聯兩句互文,意為:初日高風漢陽渡,高風初日郢門山。初日,點明送別是在清晨。漢陽渡,長江渡口,在今湖北省武漢市;郢門山,位於湖北宜都縣西北長江南岸。兩地一東一西,相距千里,不會同時出現在視野之內,這裡統指荊山楚水,從而展示遼闊雄奇的境界,並以巍巍高山、浩浩大江、颯颯秋風、杲杲旭日,為友人壯行色。
頸聯倣傚李白「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而賦予兩重詩意:詩人一面目送歸舟孤零零地消失在天際,一面遙想江東親友大概正望眼欲穿,切盼歸舟從天際飛來。幾人,猶言誰人。「江上幾人在」,想象歸客將遇見哪些故人,受到怎樣的接待,是對友人此後境遇的關切;詩人早年曾久游江淮,此處也寄託着對故交的懷念。
尾聯寫當此送行之際,開懷暢飲,設想他日重逢,更見惜別之情。
這首詩逢秋而不悲秋,送別而不傷別。如此離別,在友人,在詩人,都不曾引起更深的愁苦。詩人只在首句稍事點染深秋的蒼涼氣氛,便大筆揮灑,造成一個山高水長、揚帆萬里的遼闊深遠的意境,于依依惜別的深情之中,回應上文「浩然」,前後緊密配合,情調一致。結尾處又突然閃出日後重逢的遐想。論時間,一筆宕去,遙遙無期;論空間,則一勒而收,從千里之外的「江上」回到眼前,構思佈局的縱擒開合,是很見經營的。
(趙慶培)
蘇武廟
蘇武廟
溫庭筠
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
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
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蘇武是歷史上著名的堅持民族氣節的英雄人物。武帝天漢元年(前
100)他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多次逼降,他堅貞不屈。後被流放到北海牧羊,直至昭帝始元六年(前
81),才返回漢朝,前後長達十九年。這首詩就是作者瞻仰蘇武廟後追思憑弔之作。
首聯兩句分點「蘇武」與「廟」。漢昭帝時,匈奴與漢和親。漢使到匈奴後,得知蘇武尚在,乃詐稱漢朝皇帝射雁上林苑,得蘇武系在雁足上的帛書,知武在某澤中,匈奴方纔承認,並遣武回國。首句是想象蘇武初次會見漢使時的情景。蘇武在異域渡過漫長歲月,歷盡艱辛,驟然見到來自漢朝的使者,表現出極為強烈、激動、複雜的感情。這裡有辛酸的追憶,有意外的驚愕,悲喜交加,感慨無窮,種種情緒,一時奔集,難以言狀,難以禁受。詩人以「魂銷」二字概括,筆墨精煉,真切傳神。第二句由人到廟,由古及今,描繪眼前蘇武廟景物。「古祠高樹」,寫出蘇武廟蒼古肅穆,渲染出濃郁的歷史氣氛,透露出詩人崇敬追思之情。李白《蜀道難》:「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茫然即渺然久遠之意。古祠高樹兩茫然,是說祠和樹都年代杳遠。這就為三、四兩句轉入對蘇武當年生活的追思緬想創造了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