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頁
這首懷古七律,在選取形象、錘煉字句方面很見功力。例如中間兩聯,都以自然景象反映社會的變化,手法和景物卻大不相同:頷聯採取賦的寫法進行直觀的描述,頸聯借助比興取得暗示的效果;松楸、禾黍都是現實中司空見慣的植物,石燕和江豚則是傳說裡面神奇怪誕的動物。這樣,既寫出各式各樣豐富多彩的形象,又烘託了一種神秘莫測的浪漫主義氣氛。至于煉字,以首聯為例:「殘」和「空」,從文化生活和軍事設施兩方面反映陳朝的腐敗,一文一武,點染出陳亡之前金陵城一片沒落不堪的景象:「合」字又以泰山壓頂之勢,表現隋朝大軍兵臨城下的威力:「王氣終」則與尾聯的「豪華盡」前後相應,抒寫金陵繁華一去不返、人間權勢終歸於盡的慨嘆,讀來令人不禁悵然。
(趙慶培)
登洛陽故城
登洛陽故城
許渾
禾黍離離半野蒿,昔人城此豈知勞?
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
鴉噪暮雲歸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
可憐緱嶺登仙子,猶自吹笙醉碧桃。
洛陽,是有名的古城,東漢、曹魏、西晉、北魏曾建都于此。隋煬帝時,在舊城以西十八里營建新城,武則天時又加擴展,成為唐代的東都,而舊城由此蕪廢。許渾這首詩是憑弔故城感懷。
登臨送目,一片荒涼頽敗的圖景展現在眼前:禾黍成行,蒿草遍野,再也不見舊時城市的風貌。「禾黍離離」,是從《詩經。黍離》篇開首的「彼黍離離」一句脫化而來。原詩按傳統解說,寫周王室東遷後故都的傾覆,藉以寄託亡國的哀思。這里加以化用,也暗含對過去王朝興滅更替的追思。
由城市的衰敗,詩人轉念及當年興建時的情景。「城此」的「城」,這裡作動詞用,築城的意思。「豈知勞」的「知」,這裡有管得上的意思。勞動人民世世代代不辭艱辛,用雙手修建起這座城市,任其棄置廢毀,豈不令人痛惜?
詩人的聯想活動接着向更廣闊的方面展開。「水聲東去」,既是寫的實景(故洛城緊靠洛水北岸),又有雙關寓意。《論語》記載孔子有一次經過河邊,望着滔滔不息的河水嘆息道:「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詩人也是由腳下奔流向東的洛水,生發出光陰流逝、人世滄桑之感:昔日繁華的街市、隆盛的朝會、熙來攘往的人群、多少悲歡離合的情事,都在這嘩嘩不停的水聲中變幻隱現,而終歸煙消雲散。想到這一切,真叫人思潮洶湧,起伏難平!
如果說,「水聲」是動景,「山勢」就是靜景,動靜搭配,以滄桑之感暗中聯繫。洛陽城北有芒山,一作邙山,綿亙四百餘里,成為古都的天然屏障,居高臨下,可以俯瞰全城。東漢梁鴻《五噫歌》云:「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巍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而今,城市雖已不復當年繁盛景象,而那殘存的宮殿卻還高聳着,彷彿在給歷史作見證。用靜物這麼一襯托,人事變遷之迅速就感受得格外強烈。這一聯表面看來是寫景,實際上概括了上下千年社會歷史的巨大變化,蘊含著詩人內心無窮的悲慨,歷來為人傳誦。
第三聯由奔馳的想象折回現實,就眼前景物進一步點染氣氛。暮雲、寒雨、古堞(城上的矮牆)、空壕,合組成一幅淒清的畫面。空寂之中,幾聲鴉噪,數點雁影,更增添了蕭瑟的情味。
結末又從世事無常推想到神仙的永存。緱(gōu勾)嶺,即緱氏山,在今河南偃師東南,距洛陽約百里。傳說東周靈王的太子晉修仙得道,在緱氏山頭騎鶴升天而去。後人紛紛擾擾,可有誰能象王子晉那樣逍遙自在地超脫于塵世變遷之外呢?詩人無法解決這個矛盾,只能用一聲嘆息來收束全篇。
許渾生活在唐王朝走向沒落的晚唐時代。他追撫山河陳跡,俯仰今古興廢,蒼莽曆落,感慨深沉,其中隱隱寄寓着一層現實幻滅的悲哀。本篇起得蒼涼,接得開闊,對偶工整,句法圓活,在其懷古詩中亦稱名作。可惜的是後半篇比較薄弱。頸聯雖然刻畫工細,但未能翻出新意,缺少轉折波瀾之勢。結尾更落入俗套,調子也嫌低沉無力。
(陳伯海)
咸陽城西樓晚眺
咸陽城西樓晚眺
許渾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這首詩題目有兩種不同文字,今采此題,而棄「咸陽城東樓」的題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來「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詩一大關目。
同為晚唐詩人的李義山,有一首《安定城樓》,與許丁卯這篇,不但題似,而且體同(七律),韻同(尤部),這還不算,再看李詩頭兩句:「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這實在是巧極了,都用「高城」,都用楊柳,都用「汀洲」。然而,一比之下,他們的筆調,他們的情懷,就不一樣了。義山一個「迢遞」,一個「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個「一上」,一個「萬里」,端推意遠。神超多見風流,意遠兼懷氣勢。
「一」上高城,就有「萬」裡之愁懷,這正是巧用了兩個不同意義的「數字」而取得了一種獨特的藝術效果。萬里之愁,其意何在呢?詩人筆下分明逗露──「蒹葭楊柳似汀洲」。一個「似」字,早已道破,此處並無什麼真的汀洲,不過是想象之間,似焉而已。然而為何又非要擬之為汀洲不可?須知詩人家在潤州丹陽,他此刻登上咸陽城樓,舉目一望,見秦中河湄風物,居然略類江南。於是筆鋒一點,微微唱嘆。萬里之愁,正以鄉思為始。蓋蒹葭秋水,楊柳河橋,本皆與懷人傷別有連。愁懷無際,有由來矣。
以上單說句意。若從詩的韻調丰采而言,如彼一個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楊柳似汀洲」七個字,正是「無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再從筆法看,他起句將筆一縱,出口萬里,隨後立即將筆一收,回到目前。萬里之遙,從何寫起?一筆輓回,且寫眼中所見,瀟瀟灑灑,全不獃滯,而筆中又自有萬里在。仿批點家一句:此開合擒縱之法也。
話說詩人正在憑欄送目,遠想慨然,──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見一片雲生,暮色頓至;那一輪平西的紅日,已然漸薄溪山,──不一時,已經隱隱挨近西邊的寺閣了,──據詩人自己在句下註明:「南近磻溪,西對慈福寺閣。」形勢瞭然。卻說雲生日落,片刻之間,「天地異色」,那境界已然變了,誰知緊接一陣涼風,吹來城上,頓時吹得那城樓越發空空落落,蕭然凜然。詩人憑着「生活經驗」,知道這風是雨的先導,風已颯然,雨勢迫在眉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