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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第一首一開頭,就以「一粒粟」化為「萬顆子」具體而形象地描繪了豐收,用「種」和「收」讚美了農民的勞動。第三句再推而廣之,展現出四海之內,荒地變良田,這和前兩句聯起來,便構成了到處碩果纍纍,遍地「黃金」的生動景象。「引滿」是為了更有力的「發」,這三句詩人用層層遞進的筆法,表現出勞動人民的巨大貢獻和無窮的創造力,這就使下文的反結變得更為凝重,更為沉痛。「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羅隱《雪》)是的,豐收了又怎樣呢?「農夫猶餓死」,它不僅使前後的內容連貫起來了,也把問題突出出來了。勤勞的農民以他們的雙手獲得了豐收,而他們自己呢,還是兩手空空,慘遭餓死。詩迫使人們不得不帶著沉重的心情去思索:是誰製造了這人間的悲劇?答案是很清楚的。詩人把這一切放在幕後,讓讀者去尋找,去思索。要把這兩方綜合起來,那就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勞動替富者生產了驚人作品(奇蹟),然而,勞動替勞動者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但是替勞動者生產了洞窟。勞動生產了美,但是給勞動者生產了畸形。」
第二首詩,一開頭就描繪在烈日當空的正午,農民依然在田裡勞作,那一滴滴的汗珠,灑在灼熱的土地上。這就補敘出由「一粒粟」到「萬顆子」,到「四海無閒田」,乃是千千萬萬個農民用血汗澆灌起來的;這也為下面「粒粒皆辛苦」擷取了最富有典型意義的形象,可謂一以當十。它概括地表現了農民不避嚴寒酷暑、雨雪風霜,終年辛勤勞動的生活。本來粒粒糧食滴滴汗,除了不懂事的孩子,誰都應該知道的。但是,現實又是怎樣呢?詩人沒有明說,然而,讀者只要稍加思索,就會發現現實的另一面:那「水陸羅八珍」的「人肉的筵宴」,那無數的糧食「輸入官倉化為土」的罪惡和那「船中養犬長食肉」的驕奢。可見,「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是空洞的說教,不是無病的呻吟;它近似藴意深遠的格言,但又不僅以它的說服力取勝,而且還由於在這一深沉的慨嘆之中,凝聚了詩人無限的憤懣和真摯的同情。
李紳當然不懂得階級壓迫和階級剝削的道理,但是,我們從幾十年之後唐末農民起義的「天補平均」的口號中,便不難看出這兩首詩在客觀上是觸及到了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的。
《憫農二首》不是通過對個別的人物、事件的描寫體現它的主題,而是把整個的農民生活、命運,以及那些不合理的現實作為抒寫的對象。這對於兩首小詩來說,是很容易走向概念化、一般化的,然而詩篇卻沒有給人這種感覺,這是因為作者選擇了比較典型的生活細節和人們熟知的事實,集中地刻畫了那個畸形社會的矛盾,說出了人們想要說的話。所以,它親切感人,概括而不抽象。
詩人還用虛實結合、相互對比、前後映襯的手法,增強了詩的表現力。因此它雖然是那麼通俗明白,卻無單調淺薄之弊,能使人常讀常新。在聲韻方面詩人也很講究,他採用不拘平仄的古絶形式,這一方面便于自由地抒寫;另一方面也使詩具有一種和內容相稱的簡樸厚重的風格。兩首詩都選用短促的仄聲韻,讀來給人一種急切悲憤而又鬱結難伸的感覺,更增強了詩的藝術感染力。
(趙其鈞)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
讀柳宗元這首詩,給我們的印象是:詩人通過奇異的想象,獨特的藝術構思,把埋藏在心底的鬱抑之情,不可遏止地儘量傾吐了出來;它的抒情方式,是屬於嚴羽《滄浪詩話》裡所說的「沈著痛快」一類。這在唐人絶句中是不多見的。
我們知道,柳宗元是個具有遠大抱負的進步詩人。早年他參加了以王叔文為首的「永貞革新」,積極進行政治活動。不幸失敗,貶為永州司馬。十年之後,又被分發到更遙遠的邊荒之地的柳州。這詩便是他任柳州刺史時所作。當時,他正當壯盛之年,「一斥不復,群飛刺天」(韓愈《祭柳子厚文》),政治上不斷遭受到沉重的打擊,使得他心情憤激不平,終年生活在憂危愁苦之中。《新唐書》本傳說他「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鬱,一寓諸文」。這詩裡一連串的奇異的想象,正是他那「堙厄感鬱」心情的寫照。
他之所以「自放山澤間」,為的是借山水以消遣愁懷;然而借山水以消遣愁懷,如同李白所說藉酒澆愁一樣,「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懷消愁愁更愁。」特別是那秋天季節,草木變衰,自然界一片荒涼,登山臨水,觸目傷懷,更使人百端交感,愁腸欲斷。詩人從腸斷這一意念出發,於是聳峙在四周圍的崇山峻嶺,着眼點就在於它的巉削陡峭,在於它的「尖」,從而使群山的形象,轉化為無數利劍的鋒芒,這「愁腸」彷彿就是被它們割斷似的。說「海畔尖山」,正以見地處西南濱海,去故鄉之遠。身在貶所,「望故鄉」而不能歸,當然是痛苦的;然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古樂府《悲歌行》),卻又能從痛苦中得到某種滿足。於是在無可奈何的矛盾心情的支配下,他就盡情的望去,唯恐其望得不夠。這無數的象「劍芒」一樣的「尖山」,山山都可以望故鄉,可是自己只有一個身子,一雙眼睛,該怎麼辦呢?柳宗元是精通佛典的,而和他一同看山的浩初上人,便是龍安海禪師的弟子。佛經中不是有「化身」的說法嗎?在一種微妙的啟示下,於是他就想入非非,想到「化身千億」了。
在這首詩裡,詩人就是通過上述一系列的形象思維來揭示其內心世界的。
詩題標明「寄京華親故」。「望故鄉」而「寄京華親故」,意在訴說自己慘苦的心情、迫切的歸思,希望在朝舊交能夠一為援手,使他得以孤死首丘,不至葬身瘴癘之地。
蘇軾論唐人詩,以柳宗元和韋應物相提並論,指出他們的詩,「發纖穠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見《書黃子思詩集後》)王士禎也說:「風懷澄澹推韋柳。」「簡古」、「澹泊」或「澄澹」,乃是柳詩意境風格的一個方面,雖然是其主要的方面,但並不能概括柳詩的全貌。柳詩自有其別調。他的詩,象懸崖峻谷中凜冽的潭水,經過沖沙激石、千迴百折的過程,最後終於流入險阻的絶澗,渟滀到徹底的澄清。冷冷清光,鑒人毛髮;岸旁蘭芷,散髮着幽鬱的芬芳。但有時山洪陡發,瀑布奔流,會把它激起跳動飛濺的波瀾,發出淒厲而激越的聲響,使人產生一種魂悸魄動的感覺。此詩中詩人跳動飛濺的情感波瀾無法抑制,恰如「山洪陡發,瀑布奔流」,奔迸而出,因而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馬茂元)
重別夢得
重別夢得
柳宗元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元和九年(
814),柳宗元和劉禹錫同時奉詔從各自的貶所永州、朗州回京,次年三月又分別被任為遠離朝廷的柳州刺史和連州刺史,一同出京赴任,至衡陽分路。面對古道風煙,茫茫前程,二人無限感慨,相互贈詩惜別。《重別夢得》是柳宗元贈給劉禹錫三首詩中的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