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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詩情起伏如錢塘江潮,波濤洶湧,層見迭出,變化無窮。上聯與下聯,甚至上句與下句,都有較大的起落變化,例如首聯「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寫柔細的琴聲,充滿和樂的色調,中間着一「怨」字,便覺波浪陡起,姿態橫生,親昵的意味反倒更濃,也更加富有生活氣息。又如首聯比以兒女之情,次聯擬以英雄氣概,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柔一剛,構成懸殊的形勢。第三聯要再作起落變化,即由剛轉柔,就很容易與第一聯交叉重迭。詩人在實現這一起伏轉折的同時,開闢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它高遠闊大、安謐清醇,與首聯的卿卿我我、充滿私情形成鮮明的比照,它所顯示的聲音也與首聯不一樣,一者(首聯)輕柔細屑,純屬指聲;一者(三聯)宛轉悠揚,是所謂泛聲。儘管兩者都比較輕柔,卻又各有特色,準確地反映了琴聲高低疾徐的變化。清人方東樹說韓愈寫詩「用法變化而深嚴」(《昭昧詹言》),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歷來寫樂曲的詩,大都利用人類五官通感的生理機能,致力於把比較難於捕捉的聲音轉化為比較容易感受的視覺形象。這首詩摹寫聲音精細入微,形象鮮明,卻不粘皮着肉,故而顯得高雅、空靈、醇厚。突出的表現是:在摹寫聲音節奏的同時,十分注意發掘含蘊其中的情志。好的琴聲既可悅耳,又可賞心,可以移情動志。好的琴聲,也不只可以繪聲,而且可以「繪情」、「繪志」,把琴聲所表達的情境,一一描摹出來。詩歌在摹寫聲音的同時,或示之以兒女柔情,或擬之以英雄壯志,或充滿對自然的眷戀,或寓有超凡脫俗之想和坎坷不遇之悲,如此等等,無不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韓愈是一位極富創造性的文學巨匠。他寫作詩文,能夠擺脫拘束,自辟蹊徑。這首詩無論造境或遣詞造語都有獨到之處。以造境言,它為讀者展示了兩個大的境界:一是曲中的境界,即由樂曲的聲音和節奏所構成的情境;一是曲外的境界,即樂曲聲在聽者(詩人自己)身上得到的反響。兩者亦分亦合,猶如影之與形。從而使整個詩歌的意境顯得深閎雋永,饒有情致。以遣詞造語論,不少詩句新奇妥帖,揉磨入細,感染力極強。例如開頭兩句押細聲韻,其中的「女」、「語」和「爾」、「汝」聲音相近,讀起來有些繞口。這種奇特的音韻安排,恰恰適合于表現小兒女之間那種纏綿糾結的情態。後面寫昂揚激越的琴聲則改用洪聲韻的「昂」、「場」、「揚」、「凰」等,這些都精確地表現了彈者的情感和聽者的印象。另外,五言和七言交錯運用,以與琴聲的疾徐斷續相協調,也大大增強了詩句的表現力。如此等等,清楚地表明,詩人匠心獨運,不拘繩墨,卻又無不文從字順,各司其職。所謂「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其實也是韓愈本人詩歌語言的一大特色。
(朱世英)
調張籍
調張籍
韓愈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後,舉頸遙相望。
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
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
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
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
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
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
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瑯。
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
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
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
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
剌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
騰身跨汗漫,不着織女襄。
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
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
李白和杜甫的詩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詩風的中唐時期,往往不被重視,甚至還受到某些人不公正的貶抑。韓愈在此詩中,熱情地讚美李白和杜甫的詩文,表現出高度傾慕之情。在對李、杜詩歌的評價問題上,韓愈要比同時的人高明得多。
本詩可分為三段。前六句為第一段。作者對李、杜詩文作出了極高的評價,並譏斥「群兒」謗傷前輩是多麼無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二句,已成為對這兩位偉大詩人的千古定評了。中間二十二句為第二段。力寫對李、杜的欽仰,讚美他們詩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嘆生於李、杜之後,只好在夢中瞻仰他們的風采。特別是讀到李、杜光彩四溢的詩篇時,便不禁追想起他們興酣落筆的情景:就象大禹治水那樣,揮動着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開了,被堙遏的洪水便傾瀉出來,天地間迴蕩着山崩地裂的巨響。「惟此」六句,感嘆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詩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給予他們升沉不定的命運。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籠中的鳥兒,痛苦地看著外邊百鳥自由自在地飛翔。「平生」六句,作者惋惜李、杜的詩文多已散佚。他們一生寫了千萬篇金玉般優美的詩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傳人間的,只不過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為第三段。「我願」八句,寫自己努力去追隨李、杜。詩人希望能生出兩翅,在天地中追尋李、杜詩歌的精神。他終於能與前輩詩人精誠感通,於是,千奇百怪的詩境便進入心裡:反手拔出大海中長鯨的利齒,高舉大瓢,暢飲天宮中的仙酒,忽然騰身而起,遨遊于廣漠無窮的天宇中,自由自在,發天籟之音,甚至連織女所制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後四句點題。詩人懇切地勸導老朋友張籍:不要老是鑽在書堆中尋章摘句,忙碌經營,還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學習,在詩歌的廣闊天地中高高飛翔吧。
韓愈在中唐詩壇上,開創了一個重要的流派。葉燮《原詩》說:「韓詩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詩人以其雄健的筆力,凌厲的氣勢,驅使宇宙萬象進入詩中,表現了宏闊奇偉的藝術境界。這對糾正大曆以來詩壇軟熟褊淺的詩風,是有着積極作用的。而《調張籍》就正象詩界異軍崛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的風格,最能體現出韓詩奇崛雄渾的詩風。
詩人筆勢波瀾壯闊,恣肆縱橫,全詩如長江大河浩浩蕩蕩,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盤旋,激濺飛瀉,變態萬狀,令人心搖意眩,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極寫李、杜創作「施手時」情景,氣勢宏偉,境界闊大。突然,筆鋒一轉:「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豪情壯氣一變而為感喟蒼涼,所謂「勒奔馬于噓吸之間」,非有極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邊第三段「我願」數句,又再作轉折,由李、杜而寫及自己,馳騁于碧海蒼天之中,詩歌的內涵顯得更為深厚。我們還注意到,詩人並沒有讓江河橫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瀾,迫使洶湧的流水循着河道前流。本詩在命題立意、結構佈局、遣詞造句上,處處可見到作者獨具的匠心。如詩中三個段落,迴環相扣,展轉相生。全詩寓縱橫變化于規矩方圓之中,非有極深功力者何能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