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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句撇開隋亡舊事,正面重筆寫汴河春色。汴水碧波,悠悠東流,堤上碧柳成陰,柔絲裊娜,兩岸綠野千里,田疇相接,望中一片無邊春色。悠悠而去的汴河流水,引人在想象中矚目于兩岸千里春色,使本來比較抽象的「無限春」三字具有鮮明的形象感,不着痕跡地過渡到第二句。劉禹錫《楊柳枝》說:「煬帝行宮汴水濱」。第二句中的「隋家宮闕」即特指汴水邊的煬帝行宮。春色常在,但當年豪華的隋宮則已經荒廢頽敗,只留下斷井殘垣供人憑弔了。「已成塵」,用誇張筆墨強調往日豪華蕩然無存,與上句春色之無邊、永恆,形成怵目驚心的強烈對照,以見人世滄桑、歷史無情。「台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劉禹錫《金陵五題。台城》),包含在「隋家宮闕已成塵」中的意藴,不正是這種深沉的歷史感慨嗎?
一、二兩句還是就春色常在、豪華不存這一點泛泛抒感,三、四則進一步抓住汴水春色的典型代表──隋堤柳色來抒寫感慨。柳絮春風,飄蕩如雪,本是令人心情駘蕩的美好春光,但眼前這汴河堤柳,卻綰結着隋代的興亡,歷史的滄桑,滿目春色,不但不使人怡情悅目,反而讓人徒增感慨了。當年隋煬帝沿堤樹柳,本是為他南遊江都的豪奢行為點綴風光的,到頭來,這隋堤煙柳反倒成了荒淫亡國的歷史見證,讓後人在它面前深切感受到豪奢易盡,歷史無情。那隨風飄蕩、漫天飛舞的楊花,在懷着深沉歷史感慨的詩人眼裡,彷彿正是隋代豪華消逝的一種象徵(楊花的楊與楊隋的楊也構成一種意念上的自然聯繫,很容易讓人產生由此及彼的聯想)。不過,更使人感愴不已的,或許還是這樣一種客觀現實:儘管隋鑒不遠,覆轍在前,但當代的封建統治者卻並沒有從亡隋的歷史中汲取深刻的教訓。哀而不鑒,只能使後人復哀今人。這,也許正是「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這兩句詩所寓含的更深一層的意旨吧。
懷古與詠史,就抒寫歷史感慨、寄寓現實政治感受這一點上看,有相通之處。但詠史多因事興感,重在寓歷史鑒戒之意;懷古則多觸景生情,重在抒今昔盛衰之感。前者較實,後者較虛;前者較具體,後者較空靈。將李益的這首詩和題材、內容與之相近的李商隱詠史七絶《隋宮》略作對照,便可看出二者的同異。《隋宮》抓住「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這一典型事例,見南遊江都所造成的巨大靡費,以寓奢淫亡國的歷史教訓;《汴河曲》則但就汴水春色、堤柳飛花與隋宮的荒涼頽敗作對照映襯,于今昔盛衰中寓歷史感慨。一則重在「舉隅見煩費」,一則重在「引古惜興亡」。如果看不到它們的共同點,就可能把懷古詩看成單純的弔古和對歷史的感傷,忽略其中所寓含的傷今之意;如果看不到它們的不同點,又往往容易認為懷古詩的內容過于虛泛。懷古詩的價值往往不易被充分認識,這大概是一個重要原因。
(劉學鍇)
塞下曲四首(其一)
塞下曲四首(其一)
李益
蕃州部落能結束,朝暮馳獵黃河曲。
燕歌未斷塞鴻飛,牧馬群嘶邊草綠。
唐代邊塞詩不乏雄渾之作,然而畢竟以表現征戍生活的艱險和將士思鄉的哀怨為多。即使一些著名的豪唱,也不免夾雜危苦之詞或悲涼的情緒。當讀者翻到李益這篇塞上之作,感覺便很不同,一下子就會被那天地空闊、人歡馬叫的壯麗圖景吸引住。它在表現將士生活的滿懷豪情和反映西北風光的壯麗動人方面,是比較突出的。
詩中「蕃州」乃泛指西北邊地(唐時另有蕃州,治所在今廣西宜山縣西,與黃河不屬),「蕃州部落」則指駐守在黃河河套(「黃河曲」)一帶的邊防部隊。軍中將士過着「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的生活,十分艱苦,但又被磨煉得十分堅強驍勇。首句只誇他們「能結束」,即善於戎裝打扮。作者通過對將士們英姿颯爽的外形描寫,示意讀者其善戰已不言而喻,所以下句寫「馳獵」,不復言「能」而讀者自可神會了。
軍中馳獵,不比王公們佚游田樂,乃是一種常規的軍事訓練。健兒們樂此不疲,早晚都在操練,作好隨時迎敵的準備。正是「為報如今都護雄,匈奴且莫下雲中」(同組詩其四)。「朝暮馳獵黃河曲」的行動,表現出健兒們慷慨激昂、為國獻身的精神和決勝信念,句中飽含作者對他們的讚美。
這兩句着重刻畫人物和人物的精神風貌,後兩句則展現人物活動的遼闊背景。西北高原的景色是這樣壯麗:天高雲淡,大雁群飛,歌聲飄蕩在廣袤的原野上,馬群在綠草地撒歡奔跑,是一片生氣蓬勃的氣象。
徵人們唱的「燕歌」,有人說就是《燕歌行》的曲調。目送遠去的飛雁,歌聲裡誠然有北國戰士對家鄉的深切懷念。然而,飛鴻望斷而「燕歌未斷」,這開懷放歌中,也未嘗不包含歌唱者對邊地的熱愛和自豪情懷。如果說這一點在三句中表現尚不明顯,那麼讀末句就毫無疑義了。
「牧馬群嘶邊草綠」。在讚美西北邊地景色的詩句中,它几乎可與「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奇句媲美。「風吹草低」句是寫高原秋色,所以更見蒼涼;而「牧馬群嘶」句是寫高原之春,所以有油然生意。「綠」字下得絶佳。因三、四對結,上曰「塞鴻飛」,下對以「邊草綠」,可見「綠」字是動詞化了。它不盡然是一片綠油油的草色,而且寫出了「離離原上草」由枯轉榮的變化,暗示春天不知不覺又回到草原上。這與後來膾炙人口的王安石的名句「春風又綠江南岸」,都以用「綠」字見勝。在江南,春回大地,是啼鳥喚來的。而塞北的春天,則由馬群的歡嘶來迎接。「邊草綠」與「牧馬群嘶」連文,意味尤長;似乎由於馬嘶,邊草才綠得更為可愛。詩所表現的壯美豪情是十分可貴的。
(周嘯天)
邊思
邊思
李益
腰垂錦帶佩吳鈎,走馬曾防玉塞秋。
莫笑關西將家子,只將詩思入涼州。
這很象是一首自題小像贈友人詩。但並不單純描摹外在的形貌裝束,而是在瀟灑風流的語調中透露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寄寓着蒼涼的時代和個人身世的感慨。
首句寫自己的裝束。腰垂錦帶,顯示出衣飾的華美和身分的尊貴,與第三句「關西將家子」相應;佩吳鈎(一種吳地出產的彎刀),表現出意態的勇武英俊。杜詩有「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鈎」之句,可見佩帶吳鈎在當時是一種顯示少年英武風姿的時髦裝束。寥寥兩筆,就將一位華貴英武的「關西將家子」的形象生動地展現出來了。
第二句「走馬曾防玉塞秋」,進一步交代自己的戰鬥經歷。北方遊牧民族每到秋高馬肥的季節,常進擾邊境,需要預加防衛,稱為「防秋」。玉塞,指玉門關。這句是說自己曾經參加過防秋玉塞、馳驅沙場的戰鬥行動。和上句以「錦帶」、「吳鈎」顯示全體一樣,這裡是舉玉塞防秋以概括豐富的戰鬥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