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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唐前期,韋應物是個潔身自好的詩人,也是個關心民生疾苦的好官。在仕宦生涯中,他「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寄李儋元錫》),常處于進仕退隱的矛盾。他為中唐政治弊敗而憂慮,為百姓生活貧困而內疚,有志改革而無力,思欲歸隱而不能,進退兩為難,只好不進不退,任其自然。莊子說:「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莊子。列禦寇》)韋應物對此深有體會,曾明確說自己是「扁舟不繫與心同」(《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表示自己雖懷知者之憂,但自愧無能,因而仕宦如同遨遊,悠然無所作為。其實,《滁州西澗》就是抒發這樣的矛盾無奈的處境和心情。思欲歸隱,故獨憐幽草;無所作為,恰同水急舟橫。所以詩中表露着恬淡的胸襟和憂傷的情懷。
說有興寄,誠然不錯,但歸結為譏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也失于死板;說偶然賦景,毫無寄託,則割裂詩、人,流于膚淺,都與詩人本意未洽。因此,賞奇析疑,以知人為好。
(倪其心)
聞雁
聞雁
韋應物
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
唐德宗建中四年(
783),韋應物由尚書比部員外郎出任滁州刺史。首夏離京,秋天到任。這首《聞雁》大約就是他抵滁後不久寫的。
這是一個秋天的雨夜。獨坐高齋的詩人在暗夜中聽著外面下個不停的淅淅瀝瀝的秋雨,益發感到夜的深沉、秋的淒寒和高齋的空寂。這樣一種蕭瑟淒寂的環境氣氛不免要觸動遠宦者的歸思。韋應物家居長安,和滁州相隔兩千餘里。即使白天登樓引領遙望,也會有雲山阻隔、歸路迢遞之感;暗夜沉沉,四望一片模糊,自然更不知其眇在何處了。故園的眇遠,本來就和歸思的悠長構成正比,再加上這漫漫長夜、綿綿秋雨,就更使這歸思無窮無已、悠然不盡了。一、二兩句,上句以設問起,下句出以慨嘆,言外自含無限低徊悵惘之情。「方」字透出歸思正殷,為三、四高齋聞雁作勢。
正當懷鄉之情不能自已的時候,獨坐高齋的詩人聽到了自遠而近的雁叫聲。這聲音在寂寥的秋雨之夜,顯得分外淒清,使得因思鄉而永夜不寐的詩人浮想聯翩,觸緒萬端,更加難以為懷了。詩寫到這裡,戛然而止,對「聞雁」而引起的感觸不着一字,留給讀者自己去涵詠玩索。「歸思後乃說聞雁,其情自深。一倒轉說,則近人能之矣。」(沈德潛《高詩別裁》)
光從文字看,似乎詩中所抒寫的不過是遠宦思鄉之情。但滲透在全詩中的蕭瑟淒清情調和充溢在全詩中的秋聲秋意,卻使讀者隱隱約約感到在這「歸思」、「聞雁」的背後還隱現着時代亂離的面影,蘊含著詩人對時代社會的感受。
沈德潛說:「五言絶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併入化機」(《說詩晬語》)。古澹,確是韋應物五言絶句的風格特徵。從這首《聞雁》可以看出,他是在保持絶句「意當含蓄,語務舂容」的特點的同時,有意識地運用古詩的句格、語言與表現手法,以構成一種高古澹遠的意境。詩句之間,避免過大的跳躍,語言也力求樸質自然而避免雕琢刻削,一、二兩句還雜以散文化的句式句法。這種風格,與白居易一派以淺易的語言抒寫日常生活情趣(如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判然屬於兩途。
(劉學鍇)
◎盧綸逢病軍人
◎盧綸逢病軍人
行多有病住無糧,萬里還鄉未到鄉。
蓬鬢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氣入金瘡。
此詩寫一個傷病退伍在還鄉途中的軍人,從詩題看可能是以作者目睹的生活事件為依據。詩人用集中描畫、加倍渲染的手法,着重塑造人物的形象。詩中的這個傷兵退伍後,他很快就發覺等待着他的仍是悲慘的命運。「行多」,已不免疲乏;加之「有病」,對趕路的人就越發難堪了。病不能行,便引出「住」意。然而住又談何容易,離軍即斷了給養,長途跋涉中,乾糧已盡。「無糧」的境況下多耽一天多受一天罪。第一句只短短七字,寫出「病軍人」的三重不堪,將其行住兩難、進退無路的淒慘處境和盤托出,這就是「加倍」手法的妙用。第二句承上句「行」字,進一步寫人物處境。分為兩層。「萬里還鄉」是「病軍人」的目的和希望。儘管家鄉也不會有好運等着他,但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對於「病軍人」不過是得願死於鄉裡而已。雖然「行多」,但家鄉遠隔萬里,未行之途必更多。就連死於鄉裡那種可憐的願望怕也難以實現呢。這就使「未到鄉」三字充滿難言的悲憤、哀怨,令讀者為之酸鼻。這裡,「萬里還鄉」是不幸之幸,對於詩情是一縱;然而「未到鄉」,又是「喜」盡悲來,對於詩情是一擒。由於這種擒縱之致,使詩句讀來一唱三嘆,低回不盡。
詩的前兩句未直接寫人物外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然而由於加倍渲染與唱嘆,人物形象已呼之慾出。在前兩句鋪墊的基礎上,第三句進而刻畫人物外貌,就更鮮明突出,有如雕像被安置在適當的環境中。「蓬鬢」二字,極生動地再現出一個疲病凍餓、受盡折磨的人物形象。「哀吟」直接是因為病餓的緣故,尤其是因為創傷發作的緣故。「病軍人」負過傷(「金瘡」),適逢「秋氣」已至,氣候變壞,於是舊傷復發。從這裡又可知道其衣着的單薄、破敝,不能禦寒。於是,第四句又寫出了三重「不堪」。此外還有一層未曾明白寫出而讀者不難意會,那就是「病軍人」常恐死於道路、棄骨他鄉的內心絶望的痛苦。正由於有交加于身心兩方面的痛苦,才使其「哀吟」令人不忍卒聞。這樣一個「蓬鬢哀吟」的傷兵形象,作者巧妙地把他放在一個「古城」的背景下,其形容的憔悴,處境的孤淒,無異十倍加。使人感到他隨時都可能象螞蟻一樣在城邊死去。
這樣,通過加倍手法,有人物刻劃,也有背景的烘托,把「病軍人」饑、寒、疲、病、傷的苦難集中展現,「淒苦之意,殆無以過」(南宋范晞文《對床夜語》)。它客觀上是對社會的控訴,也流露出詩人對筆下人物的深切同情。
(周嘯天)
塞下曲六首(其二)
塞下曲六首(其二)
盧綸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盧綸《塞下曲》共六首一組,分別寫發號施令、射獵破敵、奏凱慶功等等軍營生活。因為是和張仆射之作(詩題一作「和張仆射塞下曲」),語多讚美之意。
此為組詩的第二首,寫將軍夜獵,見林深處風吹草動,以為是虎,便彎弓猛射。天亮一看,箭竟然射進一塊石頭中去了。通過這一典型情節,表現了將軍的勇武。詩的取材,出自《史記。李將軍列傳》。據載,漢代名將李廣猿臂善射,在任右北平太守時,就有這樣一次富於戲劇性的經歷:「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